起義。
這個詞李現并不是第一次聽到。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會被用在自己身上。
或許從本質上來說,所謂的“起義”也就是一種經過粉飾的背叛。
可誰又能斬釘截鐵地說,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背叛,都是錯誤的呢?
在跟何朔談過之后,李現一直在反復思考著這個問題。
但無論怎么想,他都沒辦法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
于是,他也只能盡可能地說服自己,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再給給事情多一點的時間。
萬一情況會有變化呢?
萬一其實根本就沒必要走到那一步呢?
希望很渺茫,但總不至于毫無希望吧?
離開何朔暫時居住的房間后,李現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他本來還擔心被圣堂派來“督戰”的至圣軍會質問自己的去向,但事實上,根本沒有任何人在意自己的行蹤。
他們的唯一工作,似乎就是確保漢水城的護教軍會按照計劃前往城外與怪物決戰。
至于自己這個主教到底要做什么,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悲哀。
李現隱約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枚棄子了。
正如何朔說的一樣,就算自己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圣堂的命令,但只要自己丟掉了手里唯一的力量、也就是漢水城的護教軍,終究有一天,自己還是會被踢出機械神教的權力核心。
唯一的區別,只不過是“體面”還是“不體面”而已。
想到這里,李現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推開自己的房門,伸手摸索著電燈的開關。
拉下之后,他發現燈光并未亮起。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這個漢水城的新任議事長、機械神教的主教,卻已經連一塊電池都保不住了。
所有發電機和電池都已經被至圣軍征用,大部分被送往了金陵,用于實現圣人“偉大的電力復興計劃”。
少數留下來的,也被至圣軍拿走,供他們自己使用。
現在,習慣了使用電燈的自己,也只能跟其他平民一樣點起蠟燭了。
但更扯的是,自己根本就沒有在家里準備過蠟燭。
反正也用不上,誰會準備這玩意兒?
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往前,想要找到自己的床干脆睡一覺等天亮算了。
但也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傳來了一聲嗤笑。
“從權力頂端墜落的感覺不好受吧?”
“誰?”
李現警惕地摸向了腰間的手槍,黑暗中的男人再次開口道:
“別緊張,是我。”
“周琰。”
“周琰?”
李現瞬間松了口氣。
“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帶人向北邊去了嗎?”
“沒有必要去了。”
周琰甩手點亮了手里的燭火,照著李現到他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摸到的桌子前坐下,隨后開口說道:
“整個西北部已經完全被獸潮吞沒,大量怪物正在集結。”
“在幾天之前,我們還能組織起獵殺小隊找機會圍殺幾頭落單的怪物,但現在已經完全不可能了。”
“怪物的數量太多,分布太密集。”
“哪怕我們在行動中能擊殺一兩頭,也會因為來不及撤離而被后續趕到的怪物徹底堵死去路。”
“所以,我們不準備再冒險了。”
“圣父已經下達了新的命令,所有圣血者放棄前期已經下發的一切任務,向金陵新城方向轉移。”
“如果遇到愿意跟隨遷徙的城市,就協助當地平民遷徙。”
“如果不愿意,或者來不及,在留下合理數量的人員協防之后,可以選擇擱置。”
“所以,我來這里是跟你做最后道別的。”
“我們要去金陵新城了。”
“這次獸潮過后,或許我們沒機會再見。”
“雖然立場不同,但我必須告訴你,你確實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物。”
“.明白。”
李現緩緩點頭。
沉默幾秒后,他開口說道:
“留下合理數量的人員協防,其實意思就是,沒必要留下人員協防。”
“所以漢水城,實際上是已經被放棄了,對嗎?”
“對。”
周琰回答得毫不猶豫,而在得到答案之后,李現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突然開口說道:
“你們可以不用走。”
“為什么?”
周琰疑惑問道:
“你總不至于以為靠你們的力量足夠抵擋獸潮吧?”
“那可不是幾頭、十幾頭怪物,按照我們在西北方向的偵察來看,目前獸潮的規模已經達到400以上。”
“而這四百頭怪物,最終都是要去往金陵新城的。”
“它們不一定會直接從漢水城過境,但從周邊地形、以及怪物的活動軌跡來看,至少有一部分怪物,會以‘逸散’的方式經過漢水城。”
“而哪怕僅僅是”
“不是。”
李現打斷了周琰的話,隨后說道:
“我的意思不是要拉著你跟我一起守住漢水城。”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讓華夏軍來幫我們守住漢水城。”
“.好想法,但不現實。”
周琰搖了搖頭。
“現在,華夏軍防守的重點在金陵新城,他們已經在那里布置了相當牢固的防線,并且前兩次于獸潮戰斗的結果,也證明了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們沒理由來支援一座不屬于他們的城市.”
“如果這座城市屬于他們呢?”
話音落下,周琰愣了。
“什么意思?”
“今天,華夏軍的大人已經找到了我。”
“他向我明確傳達了華夏軍的意思。”
“他希望我能起義投誠。”
“起義投誠?!”
周琰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與李現最初聽到時不同,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理解了這個建議背后的含義。
“所以.他是希望漢水城能發生一場叛亂?”
“沒錯。”
李現再次點頭。
“我已經決心聽從華夏軍的建議。”
“我要帶領漢水城的護教軍起義,本來我還在考慮要如何清理掉城內督戰的至圣軍,但現在,既然你已經來了”
“或許我們可以聯手?”
“我需要向圣父請示。”
周琰站起身。
“放心,這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我會盡快給你一個答復。”
“好。”
李現長舒了一口氣。
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讓他感到輕松。
恰恰相反,他明顯能感覺到,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已經壓在了他的身上。
不過或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
12個小時后,漢水城外。
護教軍的殘兵敗將們拖著傷員、拖著損壞的裝備重新回到了漢水城外。
毫無疑問,他們的任務已經徹底失敗。
在沒有足夠情報支援、沒有足夠多的受過訓練的老兵、沒有充足武器裝備、甚至連后勤補給都不足的情況下,他們對那頭怪物發起的進攻就是徹底的、純粹的一錘子買賣。
能打贏就打贏,如果打不贏,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護教軍的人員損失達到了驚人的三分之一,哪怕是勉強逃回來的三分之二,其中也摻雜著幾十人的傷員。
僅300人的隊伍,還保持有戰斗力的不過150人。
而就連這150人的軍心,都早已被徹底毀滅了。
站在傷兵面前,李現強忍著想要罵人、想要質問的沖動盡可能地安撫著隊伍的情緒,而在面對眾人疑惑、不解、甚至是絕望的眼神時,他那些說出口的勉勵和安撫,卻顯得無比蒼白。
唯一能讓李現的愧疚稍稍減弱的,只有一件事情。
這是最后一次了。
這是最后一次沒有意義的戰斗了。
接下來,只要那件事情做完,這里的人,就再也不需要無謂地丟掉自己的性命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直起身后,周琰正好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讓我去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我已經安排人手對至圣軍督戰隊駐扎點周邊全部完成了布控,絕大部分關鍵點位都安排了人手。”
“不過,即便是這樣,我們也不可能保證百分之百掌控。”
“因為那些督戰隊都是經驗豐富的近衛旅士兵,他們的營區防守布置得相當嚴密。”
“要是有華夏軍協助就好了他們的無人機和無人作戰機器人,可以為我們省去很多麻煩。”
“我倒是想。”
李現的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但是,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只能我們自己做。”
“明白。”
周琰點點頭,隨即繼續問道:
“其他準備工作呢?完成了嗎?”
“武器已經準備好了。”
李現稍稍壓低了聲音道:
“我已經準備了足夠400人使用的武器,其中包括40把連發步槍,一百把單發步槍,以及大量燧發槍、前裝槍。”
“火力應該是足夠的,只要安排妥當,跟督戰隊拼一拼沒什么太大的問題。”
“就是傷亡方面.我們恐怕必須要提前做好準備了。”
“你預計會產生多大的傷亡?”
周琰的表情略有些擔憂,很顯然,他并不能信任這些戰斗力低下的護教軍。
打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讓他們面對顯然比他們強大的敵人時更是如此。
他們會恐懼,會猜疑,會因為種種原因拒絕執行命令。
而一旦損失超過某一條線,當崩潰發生時,隨之而來的嘩變幾乎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反觀李現,似乎就要比周琰樂觀得多了。
“400對40,我預計會產生50到100的傷亡。”
“畢竟,那些督戰隊使用的全部都是從華夏軍那里采購來的75式連發步槍。”
“那種步槍的火力可不是開玩笑的,它甚至比圣堂近衛旅的征服者步槍還要強。”
“但不管怎么樣,他們畢竟在人數上處于劣勢。”
“我會把400人的護教軍分成8個小隊,然后切斷每個小隊之間的聯系。”
“這樣一來,即使其中某幾個小隊因為傷亡過大而潰逃,也不會影響其他小隊繼續進攻。”
“車輪戰?”
周琰下意識問道。
“差不多。”
李現扶了扶額頭說道:
“按照華夏軍的說法,這叫預備隊。”
“明白了。”
周琰抬起頭,看向那支正在返回城內休整的護教軍,略有些感嘆地說道:
“如果早知道要起義,你應該更快一點才對。”
“至少這樣,這一次盲目出擊導致的損失就可以避免了。”
“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
李現呵呵一笑。
“但現在我明白了,不是不能早一點,是華夏軍必須要等到這件事情發生,才會向我提出建議。”
“這實際上是一個必須被滿足的條件。”
“如果不經歷這一次的潰敗,我手里這些人,怎么可能鼓起勇氣反抗他們始終信任的圣堂呢?”
“確實.”
周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轉而又說道:
“不過單從這么看,似乎還不夠吧?”
“他們的信仰沒那么容易動搖,也.”
“所以我并不打算去動搖他們的信仰——華夏軍也沒有這樣的打算。”
“他告訴了我一個說法,叫‘清君側’。”
“我會告訴護教軍,我們并非反抗圣人,我們只是受到了那些愚蠢的、狂妄的至圣軍的迫害,而圣人則是受到了他們的欺騙。”
“所以,我們要替圣人動手,除掉這顆毒瘤。”
“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的,即便未來有一天,華夏軍接手了這座城市,他們也仍然會以為,自己的‘反抗’,只是忠誠于圣人的表現罷了”
說道這里,李現沉默下來。
而周琰則是嘆服道:
“華夏軍的智慧。”
“他們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可遠遠不止武器和技術啊”
“確實如此。”
李現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隨后,他開口說道:
“去做準備吧。”
“起義將在6小時后開始。”
“到時候,以我的三聲槍響為令,按計劃開始行動。”
“明白!”
6小時后。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
李現緩緩將子彈壓入手槍彈匣之中,仔細檢查后插入了槍中。
隨后,他推開門,走向屋外。
順著布置在屋外的梯子,他爬上了住處的屋頂。
此時,西沉的太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露出了小小的邊。
最后一縷輝光正在消散,帶著幾分水汽的空氣也仿佛被染上了陽光的味道。
李現看向遠處至圣軍督戰隊的營房,在那里,一片燈火通明中,食物的香氣正順著風隱隱飄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了手里的手槍。
緊接著,在太陽徹底沉下去之后,他扣動了扳機。
“砰!”
“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