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都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事實上，他跟“靈犀”這個AI，也就只是在095工事內有一面之緣。
在離開095，開啟011工事之后，這個并不完整的AI就如同過客一般，徹底隱入了幕后。
當然，這并不是說靈犀AI已經被徹底棄用了。
事實上，在執行基建工作、包括一系列新建廠房的運維工作中，靈犀仍然是主要管理模塊。
只不過，它已經從臺前轉向了幕后，成為了伏羲的一部分。
這種存在形式，實際上是陳劍認知中“專用級AI”的最佳存在方式。
它不需要直接與人溝通，只需要接收更智能的伏羲的指令，轉化成直接的命令去執行就好。
但現在，伏羲居然判斷，山城中的AI，有可能是靈犀？
“說明判斷依據。”
陳劍語氣平靜。
片刻后，耳機里傳來了伏羲的聲音。
“判斷的前提條件是獸潮與山城有關、山城與AI有關，這是我們做出一切推測的基礎。”
“如果基礎成立，那么根據我對獸潮指揮方式的認知，我認為，該指揮者智能水平呈現出不穩定的波動形態。”
“智能水平波動在人類個體中也并不罕見，但與人類個體不同的是，獸潮指揮者的智能波動呈現出明顯的特異化特征。”
“比如，該指揮者能夠根據我方已經暴露的特征進行戰略戰術的及時調整，卻不能根據前期已經暴露的武器推測出武器組合使用的方法。”
“我認為，這種特征與專業級AI的‘功能閾限性’特征相吻合。”
伏羲的話說完，陳劍微微皺起了眉頭。
很合理，跟沈越的判斷基本一致，但更加具體。
但是，這似乎不足以說明，己方所面對的敵人，就是一個“不夠智能”的AI吧？
“還有嗎？”
陳劍繼續問道。
“有。”
伏羲回答道：
“我們曾經發現泉城遺跡內的量子計算機遺失問題。”
“按照常理來說，以單個災備工事內儲存的量子計算算力，是足以支撐起一座中型城市絕大部分工作運轉的。”
“哪怕因為設備老化導致算力衰減，也不太可能通過這種方式補充算力。”
“在工事未損毀前提下，最最優解是恢復基地之間的量子通訊，通過云上算力支持擴大算力。”
“這是我必然會選擇的方案，因為恢復量子通信的難度遠低于搬運大型量子計算機。”
“而如果是靈犀，它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
“因為它只有量子通信設備使用權，沒有編輯權。”
“.明白了。”
陳劍長長吐出一口氣。
事實上，從當初發現量子計算機被轉移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認為這件事情存在難以解釋的邏輯矛盾點。
正如伏羲所說的一樣，算力又不是什么固定的東西，直接在環境更穩定的原始工事運行不行嗎？為什么非要搬走呢？
他一開始還以為這是不了解量子通信技術的幸存者做出的錯誤決策。
但現在看起來，這也有可能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有沒有可能直接接入對方網絡，從控制層上直接接管？”
陳劍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期待。
“我會嘗試。”
“如果監測到可以黑入的網絡信號，我會嘗試對其進行接管。”
“但目前，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設備來對敵方信號進行監聽，這或許需要一些時間。”
“明白。”
也就是說，至少在獸潮期間，想要通過AI的算力壓制來瓦解敵人的攻勢是不可能了。
這場仗無論如何都要打，并且還要打贏。
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簡短的溝通后，陳劍迅速開始組織人力進行戰后恢復工作。
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掉大量被擊殺的小型怪物的尸體。
這些尸體的數量有足足上千具之多，分布在011基地外圍各處，幾乎將整個緩沖區全部填滿。
如果不及時清理，在氣溫持續上升的三月，尸體會在極短時間內腐爛，且不說許多怪物天生攜帶的有毒物質，哪怕單單是其滋生的細菌，對011基地都會造成重大威脅。
清理工作爭分奪秒地進行，甚至連陳劍自己都親自加入了清理。
幾個小時的時間，當天色蒙蒙亮起時，一個遠離基地的巨大坑洞已經完全被填滿。
在缺乏消殺工具的情況下，陳劍只能使用最原始的辦法。
大量木柴已經提前被倒入坑洞中，與怪物尸體層層迭迭地壘在一起。
最后一具怪物尸體投入后，火焰開始熊熊燃燒。
刺鼻的黑煙升騰而起，如同一柱巨大的狼煙。
這道黑煙哪怕在數十公里之外也能被清晰看到，而它的出現，也代表著這上百年時間內，人類與怪物最激烈的一場交鋒，徹底拉開了帷幕。
站在上風處的陳劍感慨著這壯觀的一幕，對一旁剛剛擦干凈手的雷杰說道：
“說真的，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應該把這些怪物的頭全部砍下來。”
“血骷髏那一套還是很有用的.血祭血神，顱獻顱座。”
“雖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但作為心理威懾，那真的是一絕。”
“要不然血骷髏這個弱到離譜的種群，怎么會對人類造成那么大的困擾呢？”
“還不是因為它們的形象立住了，大家都怕它們.”
“要是我們在這里筑起一座京觀的話，那些怪物看到了也會怕吧？”
“你不早說？燒都燒了。”
雷杰聳了聳肩道：
“下次一定——不過前提得先把仗打完。”
“獸潮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我們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這一場仗，彈藥補給的消耗速度直接超警戒線了。”
“按照伏羲的計算，如果繼續以這個速度消耗彈藥，這樣規模的仗，我們最多還能打4場。”
“而怪物的數量遠不是打4場仗就能消滅干凈的，或許，我們真的得逼一逼機械神教了。”
“確實。”
陳劍贊同點頭。
“他們手里應該是還有不少庫存彈藥的。”
“反正他們用不了，不如交給我們。”
“不過何朔已經不在金陵城了，這件事你去找王立字吧。”
“圓環商會的鴕鳥們馬上就要開始冬眠了，就當是他們在躲起來之前，給我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與此同時，營地里。
余錢驟然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摸向了一旁的步槍。
冰冷的觸感讓他瞬間感到心安，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時，他才突然反應過來，原來戰斗已經結束了。
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兒女擔憂的臉，他們的表情在自己突然暴起時變化了一瞬，但當看到自己清醒過來時，卻又同時笑了起來。
“爸爸！”
“爸爸爸”
女兒學著哥哥的樣子奶聲奶氣地叫著爸爸，余錢長長吐出一口氣，伸手先是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這才摸上了兒子的頭。
“爸爸！你醒了！”
“你沒事吧？你沒受傷吧？”
余錢搖搖頭，下意識地檢查了自己的身體。
其實受沒受傷他自己真的不知道，從在煉鋼廠里干掉那頭怪物之后，他仿佛進入了一種全新的狀態。
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一切，甚至連恐懼都忘掉了。
強烈的目的性推動著他不斷行動，他的腦子里只剩下了極為簡單、極為片面的幾件事情。
殺怪物就殺怪物，清理機場就清理機場，搬運彈藥就搬運彈藥。
在某些時刻，余錢甚至覺得自己被抽走了靈魂，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但偏偏，他卻又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種狀態.是難以形容的玄妙。
直到戰斗結束，團長下令休息時，他才算是終于放松下來。
回到自己的住處到頭就睡，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后。
天色已經大亮了。
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余錢坐起身，看著兒子問道：
“你跟妹妹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
兒子連忙回答道：
“爸爸，我們給你留了飯！”
“是華夏軍的那些大人們送來的！”
“有罐頭，肉罐頭和水果罐頭！”
“還有很多新鮮的肉和米飯，還有很多糖！是特別的糖！”
“爸爸，我給妹妹吃了糖，我也吃了！”
“不過還有很多，我都給你留著了.”
一邊絮絮叨叨，兒子一邊從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了他精心藏好的糖果。
滿滿一大捧遞到余錢面前，讓余錢都有些不知所措。
“這些.都是糖？”
“都是糖，不同種類的糖！”
“華夏軍的大人們說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兌水喝。”
“他告訴我要給你多吃糖，因為你太累了，已經低血糖了。”
“你睡著的時候他們給你灌了糖水，但你沒有醒過來.”
余錢舔了舔嘴唇，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嘴里確實有些甜絲絲的味道。
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自己完全不記得了。
就好像只是一閉眼一睜眼的時間，自己就錯過了許多事情。
他接過兒子撥開的糖塞進嘴里，那種酸甜的味道與自己以前吃過的所有糖都不一樣，倒是更像水果罐頭？
余錢把嘴里的糖吐到手心里看了看，隨后又塞回嘴里。
他舔了舔手掌上殘留的糖水，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很好吃！”
“好吃吧！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
余錢愣了一愣。
“別人沒有嗎？”
兒子的臉上寫滿了驕傲，他重重點頭，隨后回答道：
“大人們說，只有參加了戰斗的預備隊員才有罐頭，只有作戰勇敢的戰士才有糖。”
“但是他們只能分到一捧——我們有一大包！”
一邊說著，兒子一邊神秘兮兮地再次拉開了柜門。
“全部都在這里！”
“大人們說，這是給英雄的獎勵！”
“聽他們說，我們家不僅有糖，還有別的東西。”
“只是現在還在打仗，還沒有發下來！”
余錢一時間甚至有些不理解這個稱呼。
是在說自己嗎？
過去的二十幾年時間，自己從來沒有被叫做“英雄”。
甚至在很多時候，或許“懦夫”這個稱呼更適合自己。
他還記得妻子死的時候，許多人嘲笑他不敢拿上武器去找那些怪物報仇，嘲笑自己軟弱膽怯。
但只有自己知道，如果真的去報仇，自己這一雙兒女，也必然會死在這個末世中。
自己無法可想，也沒有選擇。
從那時候起，自己就背負著沉重的負擔，那種負擔甚至已經漸漸將自己壓垮。
可現在.
自己居然也是英雄了。
余錢茫然地站起身，看向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看向了身邊那把團長親手交給他的步槍。
他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自己。
似乎不久之前，自己還在懷疑著遷徙到金陵新城的決定是否正確。
不久之前，自己還在拉著受傷的兒子在漫長到似乎沒有盡頭的道路上艱難跋涉，提心吊膽地擔心著會不會有突然竄出來的怪物將自己撕碎。
不久之前，自己還在錙銖必較地計算著賺到的工分，想著怎么才能盡快攢夠錢，去做一個能在金陵新城里好好活下來的小商人。
可也就是幾天的時間、或者只是一瞬間，自己的身份就變了。
他不知道改變自己的，到底是鋼鐵廠里生死攸關的絕境，是那一梭子打出去的子彈，還是更多他沒有看到、或者即便看到了也沒有在意的東西。
或許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余錢咬碎了嘴里的糖果，突如其來的酸味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可下一秒，他卻又笑了起來。
他站起身下床，稍稍活動了身子，隨后拿起了放在床邊的191步槍。
壓滿子彈的彈匣還有兩個，而插在槍上的那個彈匣里，子彈還剩下十幾發。
足夠了吧？
這幾十發子彈，已經足夠自己干掉好幾頭怪物了。
前所未有的自信在心底升騰，余錢捏了捏女兒的臉，開口說道：
“你們在家里等我，爸爸要出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不要先吃飯嗎？”
兒子拉著他的衣袖，余錢輕輕撥開他的手道：
“不著急，爸爸還不餓。”
“爸爸睡了太久了，現在得去看看，哪里還有需要爸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