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長江大橋上。
名叫余錢的男人身后背著沉重的背囊,肩上拖著牽引拖車的牽引繩,懷里用背帶抱著年僅一歲半的女兒,右手還牽著剛滿四歲的兒子。
在眾多遷徙的平民中,他不算是負擔最重的一個。
但即便如此,他也已經是舉步維艱。
長達近千公里的跋涉已經近乎榨干了他的體力,雖然在大部分路程中他們都得到了機械神教的援助,坐上了原本只能遠遠觀望的蒸汽機車和蒸汽船,但這些交通工具所能覆蓋的路線畢竟有限。
兩周的時間里,跟隨著大部隊,他已經用雙腿丈量出了近400公里的路程。
疲勞不斷侵襲著他的意志,那怕此前已經在金陵城休整過,哪怕此時距離最后的目的地只剩下了10公里,但他仍然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
“爸爸,我們還要走多遠?”
身邊的兒子用充滿疲憊的聲音問道。
“快了,快了。”
余錢喘著粗氣。
“天黑之前我們就能到金陵新城,到了那里,我們就能好好休息了。”
“兒子,堅持住。”
“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不能倒在這里!”
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兒子說的,倒不如說是余錢在跟自己對話。
他捏了一把兒子的肩膀,后者腳步虛浮地邁出兩步,隨后說道:
“爸爸,我的腳好痛。”
“我知道,我的腳也痛,但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不是,我的腳流血了。”
余錢聞言一驚,他連忙低下頭,這才發現兒子的右腳已經被鮮血染紅。
“怎么回事?”
他又是擔憂又是心痛地問道:
“怎么受傷的?”
“我不知道.”
兒子蹲在地上脫下已經破爛不堪的獸皮鞋,抬起腳時,露出來的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傷口。
余錢捧著兒子的腳看了看,伸手從背后取出水壺,把水倒在了傷口上。
“痛!”
兒子尖叫一聲,遠處在隊列邊緣巡視的圣血者聞聲看向了他們所在的方向,隨即靠近問道:
“怎么了?”
“大人,他的腳受傷了但沒關系,我們還能走!”
余錢比誰都清楚,如果這種時候掉隊,那跟死了沒什么區別。
隊伍已經遠離金陵城,遠離了人類居住區,而他們距離真正的金陵新城卻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如果沒有圣血者保護,留下的所有人,都只能成為怪物的獵物。
眼看他的神情焦急,圣血者立刻招手叫來了隊伍里的藥劑師。
同時,幾人合力把屬于余錢的輜重搬到了本就不算寬敞的道路的一側,避免影響其他人的行進。
“傷口很深,不是不能走,但恐怕快不起來了。”
藥劑師用一塊清晰過的紗布裹住了余錢兒子的腳,又在上面倒上了不知名的藥劑。
疼痛讓這個年僅四歲的孩童面目猙獰,但短暫的痛楚過后,他驚奇地發現,腳上的疼痛居然在減輕。
“走吧,扶著他,跟上隊伍。”
“我們離金陵新城已經不遠了,前鋒的斥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會再返回來接應我們,如果你們跟不上,那就留在最后面。”
“放心,這段路很安全,也很好走,不會有問題的。”
不會有問題?
余錢的眼神里充滿懷疑。
在他過去的人生中,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
野外的道路怎么可能安全?
自己的妻子,就是在城外被一群恐魔襲擊身亡的。
而她遭遇不測的位置,甚至都不是真正的荒野。
她尸骨的慘狀,自己至今都無法忘記。
午夜的夢里,他時常會夢到妻子拖著殘破的身軀問自己,為什么沒有及時把她接回來。
是啊,為什么?
余錢忍不住咬了咬牙。
自己終于面臨跟妻子一樣的處境了。
明明知道這里是荒野,為什么金陵新城的那些“大人們”,不安排足夠的人手來接應呢?
或許對他們來說,這支隊伍里的一部分人,注定是要被淘汰的吧?
隨隊的圣血者只要保證大部分人能順利到達就好了,他們可不會回頭去看一看那些掉隊的人.
此時,為兒子處理完傷口的圣血者已經轉身離去。
余錢坐在路邊,給懷里的女兒喂了一口稀稀的米糊。
三人茫然地看著從身邊經過的隊伍,想要求助,卻發現沒有任何人愿意為他們停留。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五點,距離天黑只剩下最后兩個小時。
就算不能在兩個小時之內趕到目的地,他們也必須盡快到達安全范圍之內。
像自己兒子這樣的傷員,對他們來說本來就是拖累
“走吧,兒子。”
“撐住,我們能趕上的。”
“爸爸,我能走!”
兒子咬著牙站起身,拖動麻木的腿腳一瘸一拐地挪動。
余錢在心里漫無目的地咒罵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罵誰。
或許他只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這漫長的旅程到底有沒有意義,自己當初的選擇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到了金陵新城以后自己到底能不能過得更好、甚至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他跟其他行動緩慢的人一樣,漸漸地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面。
一開始,他們還能看到遠處大部隊的影子。
但漸漸的,前方已經空無一人。
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余錢徹底淹沒,唯一讓他感到些許安慰的,就是腳下這條確實不難走的道路。
平坦,寬闊,甚至還有各種指示方向的標識。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這并不會讓這條路變得更安全。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當天邊的最后一絲光線漸漸消失時,他從拖行的板車里取出了寶貴的油燈。
但他不知道應不應該點燃。
畢竟,荒野上的亮光,是最容易成為怪物的目標的。
可也就在這時,似乎有人給他做了決定。
呼嘯的風聲從遠處的天空中隆隆吹過,伴隨著巨大的噪音,一只龐大的怪物急速掠過。
“趴下!趴下!”
余錢按倒了自己的兒子,可懷中的女兒卻不合時宜地哭了起來。
他慌亂地想要捂住女兒的嘴,但也就在這時,天空中的那頭“怪物”卻突然
放射出了火光。
一時間,星落如雨。
緩緩落下的火苗爆發出刺眼的光芒,將整條道路照得一片光明。
余錢愕然抬頭,那頭怪物則是緩緩回轉了方向。
隨后,夾雜著呼嘯的噪音,他聽到空中隱隱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你已進入華夏軍管轄區域,請沿當前道路繼續前進。”
“.這里是華夏軍空軍,我奉命為你護航。”
余錢愣在了原地。
毫無疑問,來的并不是自己預想中的“怪物”。
而是他只在傳說中聽過的,那些華夏軍的“天使”。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圣血者大人們說這條路很安全了。
因為他所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荒野。
天使的羽翼之下.哪里有怪物能夠生存?!
三小時后,余錢終于帶著自己的兒女和輜重抵達了金陵新城。
最后這一段路他走得不慢,但相比起大部隊來說,實在也快不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都已經落到了最后,失去了所有可以參考方向的對象。
但他絲毫沒有慌張。
因為越往前走,他就越發意識到自己走對了。
越來越多的燈光,偶爾可見的運轉著的機械,空中飛過的用于引導方向的被叫做“無人機”的東西
這時候的他總算明白過來,華夏軍并不是沒有派出接應的力量,只不過他們接應的方式,與自己所想的有些不同罷了。
心里的懷疑、怨懟和不滿在頃刻間煙消云散,而當他終于趕到金陵新城,在早就被清理、平整好的地面上放下自己沉重的負擔時,他甚至忍不住躺倒在了地面上。
終于活下來了。
身邊的兒子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的視線已經完全被那些明亮的燈光、自動運轉的機器吸引,好奇心甚至讓他暫時忘記了身體的疲憊,也忘記了腳上的傷痛。
“爸爸,那些是什么?”
兒子爬到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躺下。
余錢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數臺龐大的機械正在被燈光照亮的荒地上用巨大的爪牙挖掘著地面。
“我不知道.或許是某種用來耕地的機器。”
“以后你可以去問那些華夏軍的大人們,他們會告訴你的。”
“好了,現在去把我們的包裹打開。”
“爸爸已經爬不起來了,你要把帳篷搭起來,明白嗎?”
“好!”
兒子翻身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向板車,解開了捆扎在上面的繩索。
他拽出一張大大的、由獸皮拼接而成的油氈布,又從板車上卸下幾根木棍,費力地嘗試著想要插進土中。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
或者說,被夯實過的地面實在是太堅硬了。
以他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向余錢投去求助的目光,余錢艱難地爬起身,想要上前幫忙。
但也就在這時,身后突然有人走了過來。
“新來的?剛到嗎?”
余錢回頭一看,站在身后的是一個身穿整潔服裝,手里握著一把自己并不認識的武器的男人。
這大概就是“華夏軍”了。
他周身表現出來的氣勢,已經表明了他的身份。
“是的,我們剛剛才到”
余錢連忙回答,而男人則是微微點頭,隨后回頭喊道:
“來個人!”
“食品水和帳篷!”
“要一個小型帳篷就夠了,還有嗎?”
“馬上來!”
遠處有人回答,片刻之后,兩名沒有攜帶武器的平民帶著東西走了過來。
他們的動作相當麻利,手里不知名的機器瞬間在地面上鉆出一個孔洞,隨后,幾根金屬樁被打入地面,僅僅幾分鐘的時間,一間帳篷就被搭建了起來。
“你們今天暫時就住在這里,明天開始自行搭建庇護所。”
“這里的事物和水夠你們吃兩天的,肉干很硬,最好煮過再吃。”
“盡可能不要在帳篷附近生火,灶臺的位置就在東邊,火已經生起來了,你看得到。”
“如果實在太累,就先吃罐頭。”
“是,是,大人。”
余錢語氣恭敬,來人搖搖頭道:
“這里沒有大人,叫同志,或者首長。”
“好了,我還要去安置其他人,你們自己休息。”
說罷,三人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留下余錢看著眼前的一堆食物發呆。
那人說這是兩天的量。
但這么一看,似乎遠遠不止。
余錢在食物堆里翻找著,除了他認識的米、面、蔬菜和肉干之外,還有一些他不認識,但顯然也是食物的東西。
比如那個大人提到的那些“罐頭”罐頭。
余錢試探著掂了掂,沉重的手感讓他確信,里面一定是滿滿的食物。
但怎么打開?
兒子已經好奇地把罐頭拿在了手里,借助從遠處射來的燈光,他仔細尋找著開口,卻一無所獲。
“用刀,得用刀!”
“爸爸,可以用刀切開!”
“我試試看。”
余錢從板車上翻找出一把短刀,對準罐頭用力刺下。
“噗嗤。”
一聲輕響,罐頭中的汁水溢出。
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上去,而當味蕾感受到那種奇異滋味的瞬間,他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你喝這個!”
他一把拉過兒子,后者張開嘴舔舐著罐頭中流出的汁水,臉上的表情也從好奇轉變為驚喜。
貪婪吮吸片刻后,他開口說道:
“給妹妹喝,給妹妹喝!”
“你來喂妹妹,我去把其他罐頭打開!”
余錢把女兒遞到兒子懷里,隨后一個接著一個,把所有罐頭全部從頂上打開。
混合著油脂的香味飄散出來,他赫然發現,每一個罐頭的類型都不一樣。
有肉,有不知名的甜絲絲的水果,還有混滿了鹽的咸魚和口感脆彈、像肉又不像肉的東西
他每個都嘗了一口,隨后全部推到了兒子面前。
三人就這樣輪流享用著他們到達011基地后的第一份食物,味蕾上、肚子里的滿足感,驅散了他們的一切不安。
此時,營地東側灶臺上的火焰已經越燃越旺,食物的香氣遠遠飄來,余錢看向自己手上的罐頭,他終于意識到,這一千公里的路程,到底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