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東就是心虛。
這可能就是他始終不會賺點錢就狂妄無邊的原因。
知道專政鐵拳的厲害。
能不跳起來,還坐在那保持神態自若,已經是兩年的歷練結果。
從這點來說,讓衛東跟只要見了政府就發抖的沈老三差不多,董雪瑩要頭鐵犟得多。
而吳生云則骨子里似乎習慣藐視規則找空子,他才不是個江湖人,而是個真正的商人。
但眼前這些肯定都是軍人,那種雷厲風行的強硬氣質完全掩蓋不住。
好在沒有領章,讓衛東看了眼后面全副武裝的那種警衛員只站在了會議室門口,略微松口氣。
又有點納悶,都已經藏得這么隱蔽了,你還裝腔作勢個啥啊。
哪有這么多階級敵人、帝國主義、敵特破壞。
趙廠長也帶頭起身,迎接這風風火火的一堆人:“這是讓衛東同志,也是帶動西山光學儀器廠和商州工業園區的改革先鋒,一直在幫我們做鈦錠銷售,切實保證了我們廠里的收支穩定,這是……耿指揮長。”
讓衛東明顯注意到他在介紹對方時卡了下,沒有說職務。
心知肚明的那就是有保密原則,肯定不會多問的跟對方伸來的手握上:“幸會幸會,我只是順便過來交流些第三產業的工作。”
誰知對方握住他的手就沒松開,算是拽著在桌邊坐下:“早就聽說讓同志,所以才不停催促老趙能聯系你來看看,也給我們傳遞些改革經驗。”
讓衛東有點恍然,怪不得老趙自從鈦價“漲”過五萬且每月有五噸出貨就樂得沒聲了,突然春節前后又積極催促自己來這邊,來了又不怎么熱衷搞些什么產業。
原來根子在別家:“這邊廠子生存情況很嚴重嗎?”
其實光看外表就有點感受,紅光廠現在每個月二十多萬的銷售收入,還有幾輛車在外面跟著跑長途。
老趙他們不說衣著光鮮,起碼都是嶄新整齊,跟幾十公里外的地級市差不多水準,個別還穿著牛仔褲呢。
現在進來這幫人,幾乎全都是舊軍裝,磨得破損發白的那種衣領依舊扣得很嚴實,袖肘上甚至還打著補丁。
氣色差別就更大了。
放松下來的紅光廠各位氣定神閑,來人們卻嚴肅焦灼,咋一看真以為他們來抓人。
其實是揪心:“我們的主體工程建設了十八年,現在才到部分設備安裝的階段,去年突然一聲喊停,所有人努力奮斗了十八年的目標就卡在那,現在我們守著工程……要吃飯啊!”
讓衛東震驚,西山廠他們也是二十多年前開始建設,但一般都是一兩年內開始投產。
這會兒建筑不復雜,磚墻木梁青瓦就行,軍工產品也不復雜,按照基本都是手搓成品,大力出奇跡的人定勝天。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里居然還有十八年都沒完工的活兒……
當然,以他的感受這種三線廠的效率也未見得多高,套用后世看小視頻的常見梗就是我們都在用力的活著。
聽起來很感人,但實際上具體情況得具體分析。
他不動情,主要是臥槽。
三線廠投資巨大,但好歹西山廠、紅光廠還是產出了。
這邊居然從頭到尾都只是在投入,那不是超級無底洞嗎:“你們是……生產什么的?高度機密就算了,我不涉密。”
他是一點都不好奇,但如果自己不表達下才顯得更奇怪。
果然對方毫不猶豫的說不行:“這涉及到國防安全,肯定不能說,現在我們就是想了解下,有沒有什么能改善經濟條件的辦法。”
有點類似跪下,給你個我求你的機會,語氣很誠懇,但性質差不多是這樣。
讓衛東無語,可能沿著鐵路線的西山廠好歹是跟人造線路打交道,這沿著江水邊的三線廠徹底退化了社交屬性。
但他能理解這腦子里沒轉過彎的心態。
還停留在吃皇糧的居高臨下云端,沒把自己放下來去市場上滾爬拼殺。
其實大多數三線廠,甚至八十年代改革的國營廠,全都因為這個原因才倒閉。
早就被皇糧養得失去了自主覓食的野性。
“嗯,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紅光廠在江州這樣的辦事處、門市部,倒不是說這些地方能賺多少錢,而是好歹有個跟外界交流的渠道,你們現在對外部的情況了解有多少,經濟體制改革的力度是不是清楚?”
看著對方都有些茫然搖頭,又充滿警惕的表情,這交道是真不好打。
鈦錠這事兒問題就出在這是特種金屬,真要是不銹鋼之類讓衛東半點心理負擔都沒。
現在耐住性子:“首先這是我的工作證,經過五機部認證的三線工廠副廠長,其次我無意打聽你們廠或者項目負責什么,那我就只能提出幾條沒有針對性的建議。”
對方依舊把他的工作證拿過去認真翻看了,很嚴謹細致。
但主要還是認真聽他說:“我去年到平京參加了經濟改革會議,我不知道你們分屬哪個部門,西山廠是五機部,從會議從工作中我們得到的感受是,三線工廠一定會全面叫停,不光是國際形勢不需要三線模式,更重要是沒錢了。”
讓衛東還覺得自己是就事論事的實話實說,沒想到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對面有人臉色陡變,更有人激動的站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國家需要我們8……”
后面真是用了莫大的自我約束力才把項目名號給咽下去。
耿指揮長的臉上也是繃緊了的扭曲。
讓衛東嚇了一跳,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捅了心窩子,可以說是在顛覆對方的三觀,摧毀所有信念,付出了幾十年甚至是一生的信念。
這一步……西山廠的老程他們在讓衛東去到廠里搞廉價相機前估計就經歷了,老趙他們還沒掉進最慘的境地又被讓衛東偶然遇上開始銷售糊弄過去。
只有這幫去年才被停工的家伙,斷崖式的停工……
讓衛東盡量誠懇些:“改革開放的原因就是經濟結構支撐不下去,得換個方式,很多三線廠應該從幾年前就開始要求自謀生路。”
老趙連忙點頭證實:“對,我們從81年就接到文件,82年提醒確認,83年就正式斷奶了,當時老耿你還安慰過我們……”
看著對方更加痛苦的表情,這尼瑪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可以想象那時候還有點沒有被裁掉的優越感,其實放到后來的下崗潮,再后來的電商下店鋪倒閉潮,口罩時代的餐飲倒閉潮,讓衛東忽然領悟到這一茬茬的都是在重演!
所以他伸手在對方手背摁住,再把誠懇傾注進去:“就像家里的孩子,要永遠相信母親,但每個孩子也要盡量自己長大去謀生,支撐起家庭,而不是都只呆在家里喝奶,我這么說的意思只有一條,放棄幻想,努力尋找出路。”
明明他才二十歲,說得卻老氣橫秋。
也不等對方回應,拿過桌面上包里的小食品分發:“剛才我從渡口過來,看到那里停放了不少工程車輛,如果可以,應該全部組織起來,出去組建運輸公司攬活兒賺錢,而不是全都停在那白白報廢,司機們還閑得打牌坐吃山空,政策改變不是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的理由。”
“其次就是我給紅光廠本來提出的,利用這邊野生環境較好的情況,大面積養殖,搞食品廠做麻辣雞塊之類產品,甚至養豬都行。”
后面又有人跳起來不屑:“怎么可能,我們是搞……搞科研技術的,怎么可能去養豬!”
讓衛東無奈:“運行了這些年的經濟模式,現在卡住了,明白嗎,就像大卡車走進狹窄山路里進退兩難,如果拓寬道路可能前行,但拓寬這個過程,整輛車可能就銹蝕報廢了,這時候應該整輛車都趕緊自救,拆開來自己能干嘛干嘛,等到能夠再組裝運行的時候,才沒失去自己的價值。”
說著自己撕開個小包裝開始嚼:“都可以試試,我說的運輸公司,一般人可能很難組織起來到市場上找不到活兒,但我們能保證,紅光廠的幾輛車之前也在參與……怪不得這倆月不聲不響的沒跑長途,生存壓力沒了,你們就又開始懶散了啊。”
國營廠真的不能苛求干勁沖天,尤其是那股艱苦奮斗的精氣神被市場經濟的現實打破之后,只會覺得自己被欺負欺騙了。
眼前這幫人大多就這個反應。
紅光廠的反而訕訕的又帶點慶幸。
讓衛東忍不住嚇唬他們:“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去年賣不出去,只有低價的時候忘了?要是回頭賣不掉了,我看你們怎么辦!”
這時候那位耿指揮長也撕開一片開始嚼,慢慢嚼:“這個養雞、養豬的食品廠又是什么做法,怎么才能換成經濟效益?”
讓衛東苦口婆心:“先局部嘗試,能行就大面積上量,我們照相機銷售公司,能協助你們成立銷售公司去賣產品。”
紅光廠居然有人小聲嘀咕:“我們也可以成立銷售公司自己賣嘛。”
讓衛東求之不得:“行行行,你們自己成立銷售公司,正好承包合同到期我就不參與了。”
頓時讓這邊幾人臉色驟變,老趙連忙和稀泥:“運輸合同還在,還在,汽車隊只想呆在市里面給工程運輸,確實有點偷懶,我會批評他們,再把新的銷售承包合同簽了吧。”
去年就是春節前簽下的承包門市合同,確實到期了,讓衛東看了這幫家伙真的很想擺脫這份協議。
但是看看這邊嚴肅又滄桑的指揮長,又有點不忍。
也許是看到了讓衛東眼里的善意,這位指揮長忽然開口問:“工程運輸?什么工程,我們是工程兵能做工程嗎?”
讓衛東都愣住了。
這年頭轉向最厲害的就是建筑工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