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是有真功夫。
如果這就是家普通路邊相館，不能在全國拼比中給自己撈到什么籌碼，讓衛東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之前讓衛東都是隨便走動看看，沒有深入了解過。
現在到吃飯還有一兩小時，就被張經理殷勤的帶著參觀了下后面、樓上工場。
和他以為的照相館，也就是二三十年后還僅存的婚紗攝影完全不同，哪怕那種讓衛東也只是在網上看到過。
相館前臉不大，能擺幾個固定背景場景就是了。
可后場面積卻不小，洗相片的暗房、藥水池、放大的工間，然后就是一堆高手擠著的出片間。
有惶惶擔憂覺得要失業的著色專家，從有相片起，早期沒有彩照，或者極為罕見彩卷，所以都只能在黑白照片上進行人工油彩上色；
花點大王是專門填補底片相紙受潮或灰塵留下的斑點；
最離譜的是修版天王，真正的硬功夫，耗時又耗眼力，在膠片上做手腳！
哪怕不是家用相機的135膠片，相館的底片也沒多大啊，這位能給相貌平平的女士修出個酒窩來。
這尼瑪就是人工美顏啊，怪不得城里淑女存夠錢都要來拍張昂貴的藝術照。
也就是在讓衛東以為的攝影師，最多有個洗像師傅背后，其實還有一大堆這樣的師傅在各司其職。
張經理自豪的介紹，跟對面的皇后餐廳類似，恰恰就因為陪都那段兒，把全國的高手都集中到江州來，所以這類手藝人才有冠絕全國的傳承。
而且照相師傅更依賴整個團隊的各環節配合，所以一旦組成王牌團隊就很難拆了自己回鄉創業啥的。
公私合營這二三十年，也延續了師徒傳承制，目前技術還是沒斷檔。
讓衛東這時已經隱約想起點什么了：“你們只拍照？”
張經理連忙拿出相館營業執照：“其實有很多業務范圍，但我們很謹慎，都是自保怕踩了政策的窩，這些年風風雨雨太多了。”
讓衛東捧了細看，臥槽，這尼瑪老相館居然是被定義成“工藝美術廠”！
不過想來也是，這工場養著這么多師傅，他們經手的照片真就是工藝美術品。
于是這工藝美術廠的經營范圍就是包括：“攝影，新聞攝影，設計、制作、發布、代理各類廣告，零售、裝幀圖書、期刊，銷售照相器材，紙張，文化用品，相關電子電器，建筑裝修裝飾工程專業承包（貳級），銷售裝飾材料（不含危險化學品），銷售棉、麻、化纖及制品，定型包裝食品經營、住宿、茶座……”
光看到設計制作發布代理各類廣告，讓衛東就已經麻了。
在平京掛靠的那個雜志社廣告代理權，就僅僅是個空殼子，仔細考究那代理權肯定只針對那份《便民指南》，有什么資格去代理磚兒臺的廣告。
也就因為現在這塊兒管理不嚴，或者說故意放水養魚看效果，才讓聰明人可以鉆空子，有了資質就能招搖撞騙。
可這相館的資質都是真的，屬于正兒八經的廣告公司啊。
讓衛東吃驚指著：“實際上是可以做廣告的？”
張經理還懵逼：“對啊，這外面大街上的好多招牌是我們師傅寫的，那廣告畫兒也是我們修圖做圖，放大只能最多到八開，怎么把字添上去，書籍封面上的照片和文字怎么做，都是我們的工作。”
讓衛東算是懂了，在沒有電腦PS的年代，敢情這一堆活兒，全都是這種相館在做：“江州有幾家這樣的相館？我是說有這種廣告資質的。”
張經理傲然：“江州？整個蜀川就兩家，蓉都有家老字號比我們都差得遠，但有資質的江州還有市屬美術廣告公司，從我們這里硬掰了兩個學徒過去！”
又指了指對面：“皇后餐廳樓上也有家人像攝影，也是從我們這里挖走的人，但也僅僅只有攝影資質，沒這些其他。”
江州市目前僅有的兩家廣告資質。
這時候細看才能發現，所有資質其實是順著攝影，商業攝影之后展開，包括圖書封面，產品包裝，甚至因為從民國時期起這家就是用漢斯的萊卡、東瀛的尼康照相機，以及花旗柯達膠卷，還有一定的進出口資質！
再強調不允許收聽外臺看境外電視，也擋不住這些頂級的照片拍攝，衛生巾使用總沒法掩蓋差距。
實際上過去幾十年，相館都有穩定的渠道從HK進貨，不然這么多領導拍攝需要的高級相紙、膠卷跟鏡頭也沒法憑空變出來。
又因為這些搭建內部場景的經驗，所以獲得了裝飾裝修資質，不然給有些大會堂之類的公開會議場合做場景，出了事就該相館無照經營背鍋了。
總經理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所以把相關資質都認真的收集起來，不越雷池半步。
尤其是住宿、茶座，就因為這二樓一底的空間，以前也會留宿從外地邀請來的攝影師傅之類，被查過。
民營企業很小心的。
怪不得這里會成為市里指定的出國人員標準像制作點，原來是有這堆資質。
讓衛東確認撿到寶了：“行，這樓我們來投資修，十幾二十層都沒問題，具體怎么分你給東家匯報，底樓之外想多要，分點小股份給我也行，我主要就用這個資質，沒準兒還能把相館發揚光大呢。”
張經理喜不自禁的連聲說好，沒明說，但守著這么個暮氣沉沉的相館，和跟著讓衛東這樣朝氣蓬勃的全新局面，三十多歲的職業經理人肯定知道未來大不同。
出來又拉著讓衛東拍了幾張合影。
會者就不難，幾位老師傅合計，燈光師傅親手把關調試，幾分鐘的事兒。
董雪晴歡喜的站在讓衛東身后扶著他的肩，小嬰兒懵懂的坐在父親大腿上合照。
光想想都覺得最后效果一定很美滿。
沈翠月又拒絕了照相，合照就更不去招惹鳳雛的試探。
讓衛東依舊按價付費后，出來去對面餐廳時，他才隨口問了：“怎么單人照都不拍？”
沈翠月瞟眼那邊支著的小耳朵，隨口解釋：“不擺表情我不滿意，擺了表情別人不滿意，算了，以后有資格了再拍，我不著急。”
這時候讓衛東再來這座14層樓的“外資”大樓，包含酒店、餐廳、屋頂茶座和人像攝影的“商業綜合體”，他就忍不住反復多看。
從一樓酒店大堂，到電梯間設置，三樓餐廳，又問沈翠月對這里酒店、茶座的感受。
沈老三敏銳：“我們要做這個？”
讓衛東選了靠窗的桌子，正好可以看見對面相館。
他指了對面描述：“這一排五家門面，其實都是相館多年來拿下的地契，我估計就跟這皇后餐廳那會兒一樣，跑的跑了，沒跑的算是低價免費接盤，可能也有點幫著保留的意思，結果后面還有些面積，想一起拆了建大樓。”
果然，董雪晴還在眨巴著眼睛，嘴里品嘗美味的涼菜，沈翠月已經悄悄鼓掌：“好！他們肯定沒什么資金，我們出錢修！”
讓衛東笑：“你怎么知道他們沒錢？”
江湖妹表示瞧不起照相佬：“二大爺在他們對面呆了幾十年，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公子哥才干這行，靠著給富商拍照打賞才有得賺，這三十年有什么富人拍照？領導來拍是給面子，就像今天這樣，是你給他們體面，不然還不是他們求著多給我們拍幾張。”
唉，手藝人是真沒地位，連跑江湖的都瞧不上。
況且這還是騙門出身，觀察力不差：“你看他們相機設備都好些年沒換了，道具場景也就那樣兒，這些年能賺錢才怪，沒準兒全靠悄悄藏了點家底兒在熬……嘿嘿，我們家當時也這樣。”
鳳雛聽了，暗暗記在心里。
讓衛東點頭：“一樓給他們，上面再來個十幾層，這樓多少層，要比這修得高更氣派！”
董雪晴忽然開口：“我們郵電大樓十八層，聽說花了七百多萬。”
這是第一瓢冷水。
沈翠月跟著說：“修那么大來做什么，招搖風光最后被收拾的就是這種哦。”
一個是因為窮過，一個是被打擊敗落過。
恰恰把讓衛東最近因為在商州有點風調雨順的膨脹感給戳破。
他明白這個道理。
但身處其中怎么可能不飄。
連剛才張經理那種恭維，對昔日農家小子的尊重，不飄起來就不是人了。
讓衛東忽然冷汗淋漓：“對啊，我修這么高干嘛，無端端的遭人嫉恨收拾么，謝謝謝謝，來，我敬兩位一杯。”
端起手邊的西瓜汁。
倆姑娘也喜滋滋的端起杯子跟他碰了。
不過鳳雛抿了口又去吃東西，江湖妹就用眼神示意讓衛東不一口悶，還剩著養金魚么。
放下空杯董雪晴再挾菜：“姐夫，這個肚條好吃。”
明顯稱呼在提醒我都看著哦。
沈翠月卻給她夾點菜小聲：“有些男人這種時候老覺得女人插什么嘴，他這點最好，說得對都聽。”
董雪晴還是防備的：“你也別啥都說，差不多行了。”
可有傳承的是真不一樣，哪怕是賊窩子那點經驗口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