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昏暗,陷入寂靜。
李唯一抬眼,看向堯清玄。
堯清玄搖頭,示意他不要輕易言語,包括傳音。
第二天,大年初一。
天色初明。
凌霄城的護城大陣,依舊如云霧般籠罩,但城門已經打開,經嚴格盤查,可以進出城。
來自天下各地的商隊,運送礦石藥材、糧油布匹、瓜果生鮮等等貨物,排隊進城。
李唯一和堯清玄施展了易容訣,跟隨一支向西境前線押運物資的隊伍出城。隊伍的領頭,是稻教的中層教眾。
出城后不久,李唯一和堯清玄悄然離開隊伍而去。
云天仙原地域浩闊,法氣充沛。
李唯一站在一座數百米高的靈丘之巔,朝陽下,身周是成片的一尺多高的翠色薹草,在風中地毯般的起伏,發出“沙沙”之聲。
百丈外,便是云天仙原的邊緣。
那里大地化斷崖,崖下白色云海連向視野盡頭。
看似天高云闊,但崖邊卻有一層近乎透明的結界,連天接地,想要進出云天仙原,必須走四大關隘和四座天門。
此情此景,讓李唯一本就沉重的內心,多增一分壓抑。只感天地廣闊,卻處處都是牢籠和枷鎖,沒有真正的自由翱翔。
他看向坐在崖邊巨石上的堯清玄:“現在可以開口說話嗎?”
堯清玄長裙鋪散于腳下,瀑布般的青絲束在背上,眺望陽光下的云海:“在云天仙原,稻祖感應不到。只要我們出城了,安殿主那邊足可安心,不會跟上來的。”
李唯一道:“出城前安殿主真的在附近?”
“我不知道,但有這個可能性。”
想了想,堯清玄又道:“她是故意放我們離開,給了我們一條生路,我們若走,就能活。若是不走,她就算再想放我們一馬,也是必死無疑。”
李唯一內心震動極大:“是我哪里出錯了?”
堯清玄抬起螓首,看了他一眼:“你已經做得很好!本來我是必死無疑,因為你,我才能活著走出總壇。”
“那是為何?”李唯一問道。
堯清玄道:“關乎大事成敗,涉及億萬稻人的生死。像我們這樣的人類,你以為,他們需要證據才能殺我們?有重大嫌疑,就可以直接清除掉隱患了!”
“我們到現在還能活著,是因為安殿主一直在保我們。安殿主保我們需要理由你拿出了理由,這就是過去一個月發生的一切。”
“一個人能不能活,除了忠誠,還有便是價值。”
“以我們二人的價值,若沒有安殿主,對稻教某些存在來說只需一句話,就能決定生死。而楊神境和濉宗的體量,卻讓稻教的超然都不得不謹慎應對。”
李唯一自嘲般的苦笑,這才明白,自己的那些把戲都得借靠安殿主的實力才行。他道:“稻教高層到底有沒有懷疑濉宗?”
“對稻教而言,我們二人是可能有問題的隱患,而濉宗卻是一定有問題的隱患。”堯清玄道。
李唯一道:“濉宗本身就有問題?”
堯清玄道:“不僅僅只是有問題!更重要的是,濉宗的立場,是真的可能瞬間改變。”
“稻祖沒有給楊神境種下死亡靈火?”李唯一道。
堯清玄道:“其一,楊神境若被種下死亡靈火,二宮主能信任他到這個地步?其二,楊神境就算被種下了死亡靈火,破境超然后,也能掙脫出去。他距離超然,很近!”
“如此看來,楊神境和濉宗的確難以掌控。”李唯一道。
堯清玄道:“所以,妖族和稻教攻打凌霄城的秘密,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讓楊神境和濉宗一系的強者知曉。”
“你知道,為什么無數證據指向濉宗已經背叛,稻教也一直不信任他們,卻仍然沒有立即清除他們。反而我們二人,還在被猜疑?”
李唯一問道:“這正是我難以理解的地方!”
堯清玄道:“因為楊神境和濉宗,就算背叛,也一定是在勝負將分的時候,是稻教可能敗亡的時候。現在,誰都能看出,朝廷被群狼環伺,岌岌可危,這個時候他堅定不移的倒過去,不是明智之舉。”
李唯一恍然,閉眼道:“明白了!對兩頭都可以站住腳的人來說,不會提前選擇立場把自己的另一條退路徹底斷掉。這的確是最大的不合理之處!”
沉默片刻,堯清玄道:“司空鏡淵是怎么回事?”
李唯一道:“隱一是楊家甲首,是他的手段。”
“這一步棋很好,繼續走下去,或許可以把楊神境和濉宗,提前逼到朝廷那邊去。你的棋都下了一半了,為什么要中途放棄?”堯清玄問道。
李唯一內心有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我將道種境的隱人和隱人長老,全部都召集到了凌霄城。本已下定決心,要讓稻教內斗,同時暗中清除妖族和稻教在城中的隱藏力量,讓云天仙原化為他們的絞肉場,為人族爭取到取勝的希望。”
“但,我還是太天真了!”
“朝廷內部,簡直千瘡百孔,這里根本不是什么固若金湯的堡壘,而是一座四處漏風的破殿。”
“凌霄宮虛弱到,在凌霄城竟然沒有絕對的掌控力,無法鎮殺城中之敵。更有不少朝廷高層,已投靠魔國。”
“這需要對付的,哪只是妖族和稻教的潛伏者?朝廷上下,全部洗一遍,都清殺不完。”
“繼續留下來,還有意義嗎?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我不想把隱人,全部折在這片注定要倒塌的埋骨之地。”
風更急了!
身后的山丘上,草葉聲呼呼啦啦。
李唯一道:“等大家全部離開云天仙原后,我會派人把隱門查到的稻教各處據點,濉宗的問題,及攻打凌霄城的秘密,全部告訴朝廷,算是盡最后一份力。”
“原來你做了這么多!”
堯清玄露出思考的神色:“把你手中掌握的棋子,全部交給我。我來替你,把凌霄城的這盤棋走完,盡人事,聽天命。”
李唯一眼中涌出難以理解的神色:“你要回去?”
“本來不想回去的,但你已經做得這么好,加上我掌握的一些底牌。至少也要憑借這一戰,先把濉宗給除掉。若讓他們在凌霄城之戰中再次獲利,再次壯大,九黎族日后大危。至于種族之戰的勝負,就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了!”
堯清玄于崖邊巨石上,站起身來,與兩步之外的李唯一對視。
李唯一道:“你不是說,不離開凌霄城,安殿主也保不住你?”
“那又如何?”堯清玄道。
李唯一道:“你的體內有死亡靈火,稻祖殺你,只需一念。”
“鬼旗能暫時隔絕死亡靈火和稻祖之間的聯系。”堯清玄道。
李唯一輕輕搖頭,深知回城的兇險:“你在總壇教我的,多高的修為,做多大的事。凌霄城這一局,不是我們的修為可以對抗。”
堯清玄背負雙手,萬年冰山般的俏臉,展開一道從未有過的悠然而靈性的笑容:“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說起來容易,大家都懂。但做起來,太難了……被道理支配,能活著,甚至能活得很好。但被自己的情感和意愿支配,才能活出自己。”
“神隱人令給我,我會遣一半隱人離開,另一半我要用。我也該過一回神隱人的癮!”
李唯一凝視于她,取出神隱人令:“我和你一起回去。”
堯清玄從他手中奪過神隱人令,手指按到他眼睛前方,將種在他體內的死亡靈火一縷縷收回。
繼而,她從李唯一身旁走過,下巨石而去,不再是那般緊繃的狀態,有了眾人傳說中的那位傳奇女子的風采。
堯清玄灑脫道:“我體內種了死亡靈火,遲早是死,逃不掉的。你不一樣,你讓我看到了無窮多的變數和希望……替我照顧好堯音!”
李唯一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知道不可能勸得住她,眼珠子轉動一下:“那你把鬼旗還我。”
“你是真的一點活路都不給我留?”
堯清玄在山丘下停步,并不轉身,摘下界袋,拋扔給他:“我多年收集的財富資源,都在里面。鬼旗,我買了!”
李唯一行尸走肉般,獨自一人離開云天仙原,雜念紛繁,內心爭斗不止,萬千思緒揮之不去。
時而想到,堯清玄或許會暴露行蹤,死在稻教高層手中。時而又想到,姜寧和莊玥,以及莊爺爺,自己答應了的事,沒有做到。
昨夜那種情況,危險至極,生死難卜,他根本沒辦法帶莊玥一起走。
不多時,又想到左丘紅婷,不知她是否已經離開凌霄城。
想到太史羽、太史白、宋藺、宋青鯉等等這些朝廷中結交的朋友。想到了太常寺的地牢,和已經治療一半的幾位鬼母。
唐晚洲的聲音,從佛祖舍利中傳出,像是在說著什么,但李唯一根本聽不見,在自己的思緒掙扎中難以走出來。
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南天門,來到南堰關。
走在下坡的街道上,李唯一嗅到菜肴的味道,五感漸漸恢復過來,停步望向旁邊四層高的酒樓,平時對口腹之欲極有追求的他,今日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簡直太可怕了!我們得立即把消息,傳回雷霄宗。二十多年來,雷州那邊可是也有很多女子,飲服了子母泉。”
一群雷霄宗弟子,騎著異獸,從李唯一身邊經過。
陸蒼生、陸文生、秦芊等人,皆在其中。
昨夜,子母泉的駭人消息,在凌霄城傳開。
經一夜發酵,所有真相盡數流出,造成極大恐慌。城門打開后,消息如雪片一般,飛向天下二十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