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今夜守歲,各坊里燈火通明,喧囂熱鬧。
六念禪院地牢中的邪魔逃出來后,遭到朝廷大軍圍殺,沒有影響太大范圍。捉拿魔童的法令,與長生境之下的武修無關。
城內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對凌霄宮有十足信心,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護城大陣和九霄云外大陣過去并不是沒有開啟過。
哪怕天塌,也有超然和長生境巨頭頂著,下面的人,淋不到風雨。
這種信心,是過去數千年建立起來,根深蒂固。
“唰!”
姚謙的卓絕身影,出現到一棟六層高的飛檐樓闕頂部。
他雙瞳涌出法氣光柱,施展某種眼瞳道術,觀察視野內三縱四橫的街區,不放過每一個行人,每一輛車架,每一間房屋。
黑色馬車從他下方的街道上,徐徐行駛過去。
安嫻靜撥念珠的手指上,一層淡淡光華蔓延出去,將車內化為幻境。哪怕窺破,看到的也只是一家三口。
行遠后,幻境散去。
堯清玄出現在凌霄城,可見一個月前,拓跋布托必定將血書送到,這讓李唯一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但為何足足一個月后,她們才趕來?
他在凌霄城的所作所為,又該如何去解釋?
李唯一暗暗觀察安嫻靜的臉。
今日她的容貌,既不是純仙體的絕美,也不丑陋兇厲,是一種凡人的肌膚和中上的清秀外貌。
無法通過她容貌美丑判斷她此刻的內心。
安嫻靜那雙本是永恒幽靜的眼睛,從李唯一上車,就一直冷冷注視。
這位可不止是一位修佛者那么簡單,心性變化無常,說不準下一刻,就會出手殺人。
李唯一心中有鬼,沒有壓力才是怪事。
外面街道上,響起爆竹聲和歡笑聲,鑼鼓喧天,除舊歲,迎新年。
車內世界,如同冰窖,靜得可怕。
安嫻靜終于開口:“見到我們,你不該高興嗎?但你此刻內心似乎很忐忑,在害怕什么?”
李唯一定住心神以沉默回應。
安嫻靜見他這副姿態,眼中寒光更盛:“把他扔出去,丟給姚謙。”
堯清玄抬臂作勢,左手纖長的五指展開,法氣繞指流轉。
李唯一立即道:“如果安殿主和師尊,是一個月前,出現在我面前,我自然高興得很,恨不得將二位請到天閣,吃最貴的菜肴,飲最陳的佳釀,端茶倒酒,捶肩揉背。但你們一個月后才出現,我怎么高興得起來?我怎能不忐忑?”
坐在右邊,靠車廂里側的堯清玄,香風微淡,手指收回紅色云紋的寬袖中,長發垂于臉頰兩側,眸光含霜:“你這是在怪我們,收到求救血書,沒有第一時間前來救你?”
“不敢!二位都是神教的大人物,我一個小輩,哪敢有這份癡心妄想?”李唯一筆直坐在那里,不與她們眼神對視,懷揣心事的模樣。
安嫻靜道:“你還有情緒?既然在南堰關脫身了,為什么還要來凌霄城?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李唯一已經想好對策:“不來凌霄城,我去哪里?回總壇?我怕死在路上。”
“你要是不能給出一個合理解釋,為師也不好替你求情。”堯清玄輕嘆。
李唯一沉默,眼神中涌出復雜的情感,數息后才道:“我或許……動情了,在南堰關再次見到姜寧后,特別是見到她和謝楚材走在一起,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我知道,我若不來凌霄城,很可能會永遠失去她,可能會后悔終生。”
李唯一來到凌霄城的所作所為,幾乎都與姜寧和謝楚材交織在一起。加上,早在潛龍燈會時,他和姜寧就有不少傳聞。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安嫻靜眼神一沉:“為了一個女子,變得如此失智?”
“六念禪院的決戰,你暴露了多少底牌?祖田被廢的教訓,還不夠慘重?就因為一個姜寧?你簡直太讓我失望了!”堯清玄也變得嚴厲。
李唯一早就猜到,她們二人,先前肯定在六念禪院。
他和太史羽駕車離開時,二人很可能是一路跟在附近。
李唯一道:“師尊……”
“不要叫我師尊!師尊這兩個字,讓我在六念禪院的六座魔山下,簡直如芒在背。你是轟轟烈烈了,但我是膽戰心驚。她最后跟你走了嗎?若非我出現,你真能從姚謙手中逃走?”
堯清玄的怒火,大半都是真的。無論是稻教神子,還是九黎神隱人,李唯一這一次的所作所為,簡直不可理喻。
李唯一不知道稻教和魔國有多深的牽扯,打算借此機會試探:“我當然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場兇險的博弈中。若只是因為姜寧,我不會如此冒失。”
隨即他將子母泉和鬼嬰事件,原原本本講出。
他看著安堯二人,發現她們聽得很專注,臉上都有驚色,心中有數了,于是憤然道:“魔國的手段太卑劣了!二十多年來,凌霄生境多少女子,飲了子母泉?”
“她們都是無辜的,但現在卻要全部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那些孩子,有的還是嬰兒,有的三五歲,有的正值花季,何錯之有?頃刻間,全部都要化為鬼嬰,到處食人心肝,變成怪物。”
“我去過太常寺大牢,見過那里地獄一般慘烈的景象。”
“曾經她們端莊秀美,是孩子的母親,是他人的女兒,有夢想和追求,但全部變成關在籠子里面的怪物。沒有被關進籠子里的,相互廝殺,甚至啃食別的鬼母。”
“你們沒有見過那樣的景象,你們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我知道,戰爭是殘酷的,為了取勝,大家不擇手段。你們二位,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吧?”
“但,我做不到!”
“我最看不慣,專門針對女子和小孩,下如此狠手的做法,簡直一點底線都沒有了!”
“嘭!”
李唯一情緒激憤,豁然在車中站起身,眼眶發紅,青筋凸起,拳頭重重錘向廂壁:“你們沒有底線,我有!再選一百次我也一定會給謝楚材下戰書,沒有殺他,我此刻后悔得很。”
“安殿主和師尊要是覺得我做錯了,直接殺了我便是。但我絕對不會低頭的,我沒有做錯。戰爭怎么打我不管,但得把女子和小孩當人,天道昭昭,因果報應。人可欺,心不可欺,天地難欺!”
車內,安靜下來。
安嫻靜本是緊盯李唯一的雙眼,變成垂目凝看手中佛珠,時而微微抬眼皮,觀察他倔強激憤的模樣。
堯清玄先開口:“在你心中,為師和安殿主就那么不堪?”
李唯一不言。
“給我坐下。”
安嫻靜如此喝斥一聲,繼而語調柔和許多:“什么叫我們沒有底線?就你有底線,就你是仁者善者圣者?不要命不想活的圣者?”
李唯一坐回去,眼神不再閃爍,與她對視:“我只是直言心中所想,有什么說什么。”
“直言就可以妄自指責本殿主和你師尊?你簡直膽大包天。”安嫻靜道。
李唯一冷靜端坐,道:“我知道,神教和魔國有合作。我鑄成如此大錯想來安殿主必是要將我送去獻給魔國的大人物。”
安嫻靜道:“你是神教的神子,南尊者的大弟子,天底下沒有把自己家的天之驕子推出去交給別人殺的道理。”
李唯一怔住,看著她。
堯清玄道:“我們冒著巨大風險前來凌霄城,雖不能說完全是為了你,但至少也是有三四成占在里面,卻被你劈頭蓋臉一頓罵。換做他人,此刻早就連灰都不剩了!”
李唯一露出笑容:“安殿主不殺我?”
安嫻靜道:“神教和魔國,的確有合作,但子母泉的事,我真不知情。你說,是鸞生麟幼泄露消息給你,并且一直在把你引去六念禪院,對吧?”
李唯一點頭。
安嫻靜道:“你知道,這是為什么?”
“他是想借刀殺人。”李唯一道。
安嫻靜道:“其一,他是想借你的手,挑起魔國和神教的矛盾。”
“其二,是想把魔國的勢力,暴露到明面上,讓三宮主等凌霄城強者先和魔國大戰,消耗朝廷的力量,讓凌霄城變成一片破敗的災土。”
“如此一來,妖族就能坐收漁利,會抓準時機進攻云天仙原。到時候,神教也要被迫提前動手。”
“可以說,鸞生麟幼是你在年輕一輩中少有的對手,心智極高,且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一定會入局。”
“真讓他得逞,戰爭的主動權,將牢牢掌握在妖族手中。”
李唯一道:“神教中,有人向鸞生麟幼,泄露了我的身份。”
“這是你的事!年輕一輩是你的對手,你自己去解決。”
安嫻靜又道:“我是想告訴你,神教、魔國、妖族,也包括亡者幽境中的一些勢力,大家是合作的關系。但又都想先把對方推下水,想要讓對方先去抵擋凌霄宮的第一波攻擊,想讓自己盡可能的損失小一些,獲取戰后最大的利益。”
“妖族想要魔國先和凌霄宮開戰,逼三宮主動手。想要把神教暴露到明面上,讓朝廷和各大千萬門庭去攻伐。”
“我們也一樣,我們也想妖族先動手,想魔國先和凌霄宮斗起來。”
“六念禪院中,魔國那位為什么向三宮主妥協,給凌霄生境追殺魔童的機會?你看出其中玄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