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她是不慌張的,對付皇帝,她向來有籌碼。”說及此,周芳娘也不慌。
“那武定侯呢?他可沒大長公主那樣的出身和好運。”
周芳娘想了想:“我瞧著他也胸有成竹的樣子——”
說著再拍拍山月手背:“你且放寬心吧,著慌的都是同我們一樣身若浮萍飄著的。上頭的人,各有各保命的法寶!”
說著便縮著頭,嗤笑出聲:“照我看,那袁文英是最慌的,慌慌張張,像是下一句話就要哭出聲似的,哪里還有一點高高在上次輔的樣子!”
周芳娘捂著嘴,雙眼彎彎如月,笑得是真誠地開心。
山月對周芳娘的觀感很復雜:她也是“青鳳”的“受害者”,被靖安大長公主拿去填常家的坑,經受暴力與虐待,也忍受來自各方的惡意和侮辱;但她也是“青鳳”的“加害者”,明明出身卑微,卻也染上了“青鳳”視人命如草芥的壞習慣,能夠平靜接受用平民的血染紅自己的衣裳.
“什么法寶?”山月扯住周芳娘的袖子,打破砂鍋問到底。
周芳娘側過身,搖了搖頭,剛想說話,卻見阮嬤嬤快進屋子了,便立時止住話頭。
“兩孩童打鬧。”阮嬤嬤沉著臉子回來。
又寒暄了兩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周芳娘架子端得老高又教訓兩句。
正說著,便聽巷外又響起幾腔人聲,跟著便聽側門“嘎吱”兩聲,山月探頭看去,有一小廝打扮模樣的人入內來,從懷中抽了一卷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卷軸放在窗外,便聳肩退出門去。
周芳娘伸手從窗外將卷軸拿了進來,單手展開。
山月探頭去看。
“是祝嗣明的新作《春景十二圖》之三,畫的青筍與玉蟾。”周芳娘讓開身,將畫側給山月看。
祝嗣明畫風多變,唯有一點不變:筆鋒。祝大家筆鋒極為細膩,遠望之,取其勢,近看之,則取其質,畫山畫水收口之處,祝大家習慣向下撇一筆,而畫人畫活物,祝大家則習慣在眼睛處點一點白色,算作光亮之下的眸色。
這副青筍玉蟾圖,昏暝而意存,冗細而不亂,春芬雅致就藏在蟾蜍與筍干之中,而畫后的山水暗紋野逸生動,風勢氣韻、法格高低立顯。
阮嬤嬤在此,山月仍舊是那副討好的語調:“觀案齋都關門了,怎么祝大家的新作還送過來呀?”
“觀案齋關門,其他畫坊卻好好開著,我們能開一家觀案齋,自然也能第二家,第三家不是?殿下喜歡書畫,自然要做這營生,既然要做,哪能只開一家呢?”周芳娘笑著將畫軸卷起來:“今日就掛上此畫。”
山月討好的語調更甚:“今日掛上,明日蘇州片就摹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這便是四大家的底氣。”周芳娘在阮嬤嬤注視下,順勢又敲打起來:“你既喜歡畫畫,便好好做‘青鳳’的事,送你去薛梟身邊,就要有用處,有了用處,你那‘玉盤夫人’的名號自也會被‘青鳳’捧起來,到時候才延千古,也是一段佳話不是?”
山月連連埋頭稱是,垂著身子,俯首告辭。
將出偏門,隨著被風擺弄的落葉棋盤,山月照來時路,入逼仄小巷歸家。
一架馬車,打踢踏而過。
馬車之中,來人如宿命般恰在那個瞬間,偏頭向車外望去,目光恰好落在映襯于青磚紅墻外的那抹冷白如丁香的面容。
面容像一抹殘影,在紅墻的襯托下,磁變為輕青透明的玉。
“停車。”車上來人聲音輕靈,猛地提高聲量:“停車!”
馬車“嘎吱”一聲停在原地!
山月身形一頓,自小養成的趨利避害的本能克制了她轉頭的沖動,反而立刻敏銳開口:“黃梔,快走。”
山月埋下頭,腳下步履越來越快。
小巷之中,來人下馬,大步流星朝前走,曳在地上的長衫摩挲著碎石和細砂。
二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短,而前路是越來越逼仄的小巷,甚至看不到一點從另一個方向透出的光亮。
山月猛然停下:今日與周芳娘相約,她需警惕是否有靖安大長公主的人在暗處監視,便未曾同意落風暗中跟隨保護,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狹路相逢勇者勝,既躲不開就迎戰。
山月右手縮進袖中,握緊冰冷的匕首手柄后,沉住氣,一瞬之間猛地轉身,與匆匆步履的來人撞了個正著!
意料之外的一張臉!
是個男人,是個面貌清俊秀雅得超乎她所見過所有男人的男人,極窄的面頜,淡眉毛和溫柔隱忍的雙層眼皮,襯著白皙的面皮散出緞一樣的柔光和漂亮,極高的鼻梁卻有一處并不合宜的駝峰,恰好打破了纖柔秀美,讓他的皮囊變得秀拔挺立。
山月死死盯住這張臉。
而這張臉,如同陷入了黢黑的漩渦,伴隨足以撕扯開皮肉的颶風,來回上下沉浮,最后定格在記憶中火光映照下的那張模糊的、突出的、漂亮得過分的面頰。
那個“玉郎”。
福壽山山火中的,“玉郎”。
她是畫畫的人,對于畫面,她過目不忘。
人的五官,也是畫面。
她能夠篤定,此人,一定是那個崔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