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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帝微微撩開面前的珠簾,將徹底下沉的冷峻面孔暴露在外。
君王為何要佩九旒冕?冕前后各十二道旒,每道旒上有赤黃青白黑共十二顆玉珠,擋住了帝王的神態,不叫臣工輕易猜測君上的喜怒和偏好。
而此時,永平帝將喜怒坦誠地暴露在外,供人參考。
多數嘩然者噤聲。
常藺卻是個耐燒的猴子,向來是不知饜足的,仍抓住蕭珀不停挑釁,話中所說,無非兩點,一則貶低蕭珀品階低下,行事不入流,二則是貶低御史臺是沒用的言官。
“行了——”永平帝沉聲,其聲音雖低沉,卻不似薛梟般透著喑啞與陰鷙,反而有幾分清明與平靜:“亦無需御史臺進諫彈劾,朕自有裁決,是關北侯過了——朝會自有朝會的規矩,關北侯罰俸三月,禁足一月,逢朝會日破例出府。”
罰是罰了。
但朝堂之上爭執不下的局面還在。
一面是送他上位的長輩,一面是藏有蹊蹺的舊案,無論如何,必當在今日朝會上,定奪個辦法。
查?還是不查?
永平帝將旒冕珠簾放下,重新將喜怒隔絕開外,似陷入了糾結。
混亂之中,崔白年微不可見地抬了抬眼眸,正好將目光送到位列文臣第一排的內閣次輔袁文英處。
袁文英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輕咳一聲:“咳咳——”
朝野之中,漸生平息。
只見袁文英執玉笏,踏步而出:“圣人,臣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般說這種話,就是“老子非常想講”。
永平帝伸手微抬:“老師請講。”
袁文英遵從地頷首:“照大魏律,一案追溯時長,不應超過二十載。”
朝野徹底安靜下來,只余袁文英娓娓道來之聲。
“杜州決堤案乃昭德二十三年九月所生,距今已有近二十一載,若按大魏律——”袁文英淺笑著搖搖頭:“本不當查。”
蕭珀橫目而生,矮小瘦削的身軀如遭雷擊:好似他萬萬沒想過,袁文英會自此處辯駁!
誰能說律法錯了?!
誰能說律法錯了?!
國之根本即為法!
他適才的一切抑揚頓挫的引導、錘定、指責、畫下的陷阱,全都白費了!
“那照老師的意思,不往下查了?”龍椅之上的永平帝低聲發問。
“查與不查,皆系您身。”袁文英躬身作揖,態度謙卑:“您是帝王,便是將陳年舊骨刨出來給仵作驗尸翻案,也是天恩。”
頂級文臣,言出法隨,隨口的一個字一句話,便是一個套子,能夠準確無誤地將他想裝之人套進去。
袁文英其話,言下之意,不過是帝王當然可以施威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包括違背法例...但,如果帝王真的這樣做了,那便只有威,沒有信了。
永平帝沉默下去。
朝野均沉默了。
沉默之中,烈日當空,已近正午,乾元殿中四角均放置冰籠與冰壇,消散的淞白冰霧繞著壇子打轉。
在悠悠的沉默中,蕭珀身后響起一個遲疑的聲音。
“...原工部河運使蘇慎的案子是昭德二十三年九月結案。但原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北疆指揮使蘇愉之案,卻是昭德二十四年九月結案,距離二十年...還有三個月。”
蕭珀猛地向后看去。
胖乎乎、白皙皙的熊老五,套著新做的五品文官鸕鶿補子的墨綠官服,像一團新鮮的青團,縮著脖子怯生生地開口說話——薛梟丁憂之前,剛把他自正六品布政使司御史提為從五品右僉都御史,得到了上朝會的資格。
他也不知道他做對了啥...他就是張著嘴巴跟姚早正逼逼咧咧了一些事兒,噢,他還在天香樓為了他們冷冽雋致的薛大人跟京兆尹的雜碎干仗來著!
肯定是后者。
薛大人不說話不開腔,其實在默默地關注著他呢。
薛大人一片丹心照老五,老五怎么舍得叫他輸!
嚶嚶嚶。
熊老五埋下頭,窘迫地翹起蘭花指,別了別烏紗帽旁邊的絡腮胡,他曉得朝野上下都盯著他呢,但他必須勇敢!
“我們可以從北疆開始查呀...”熊老五身軀在官服里扭了兩下。
崔白年目光偏開,攥住玉笏的雙手緊縮在袖中,眸光若有似無地向后瞥去。
此人是御史臺的誰?
他竟從未聽過這胖子的名號!
勇敢起來的熊老五才思泉涌,滔滔不絕:“此案擺明了有蹊蹺,若是按下不查,豈不是寒了忠臣的心!”
他們薛大人的心!
主要是寒了他們薛大人的心!
“法錮禁止不可為,則擇其可為而為之!蘇家本是一體,蘇慎不能查,那就查蘇愉!”熊老五又突然想起賬簿中也有法外之地:“微臣記得那本賬簿里有一筆款項遲付了一年!是松江府鹽商甄家的買賣!畫是昭德二十三年八月買的,但費用延后了一年付給,即,昭德二十四年八月付出的!據今日,亦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才達到二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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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珀立刻埋下頭,雙膝跪地,拱手過頭請愿:“請圣人徹查舊案!”
御史臺五品以上的官員不過三人。
但這三人發出的聲音,足以抵抗千百只蠢蠢欲動的蝴蝶振翅。
“請圣人徹查舊案!”
“請圣人徹查舊案!”
崔白年與袁文英對視一眼,無聲地微微闔眸,心上泛起滔天巨浪。
“查。”
年輕的帝王一錘定音:“由御史臺徹查,蕭珀牽頭,右僉都御史配合,執御令嚴肅查明觀案齋賬簿一案及...”
崔白年終于橫行跨步而出。
“武定侯可有建議?”永平帝問道。
崔白年恭順壓頜,恭敬一揖:“微臣惶恐,并非建議,而是諫言。”
“講。”
“既有首尾,自然要徹查,我北疆軍全力配合,唯有一點——”崔白年微微一頓:“大長公主近日心悸胸悶的毛病又犯了,圣人您自然知曉先帝去時,大長公主不眠不休照料了近十個日夜,這才積下了此等病痛。封固府邸,對她而言,太過太甚,若有半分差池,大長公主事小,圣人名諱清譽事大。”
永平帝沉默半晌,旒冠搖動,五色珠簾晃動搖曳。
“...不可封固大長公主府,自江南查起,掌握證據后一路北上至玉門關,務必將此案查透查嚴查實!”
“還被冤枉者清白,予始作俑者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