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捏緊拳頭,雙目放光,看向遠方:這個人生目標,她琢磨了很久欸!她若是男兒郎,她可以寒窗苦讀求取功名,若實在腦袋瓜子不靈光,那她還能北殺韃靼、南撼倭寇,披甲上陣肉身成圣!再不濟嘛,她就做生意,做成巨賈,做到朝廷找她借債,做到兵馬草料都從她腰包里掏...
大概只有做到這個程度,才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她能做。
她覺得她有這個本事!
她有這個本事,但沒這個條件——若她是男人...若她是男人,是個強壯的、有力的男人,那個夜里,娘和姐姐也不至于為了保全沒用的她,一個死一個逃...
水光拳頭捏得更緊:但她是個姑娘,她只能有什么牌打什么牌,汲汲為營不磕磣——既然世俗將姑娘拘在框里,那她就通過拿筆的人,重新畫一個框!
框畫完,仇報完,心結放下,她才能去過好日子。
水光雄心勃勃,挺直腰桿,就像一頭即將沖鋒的土匪,也像一條沖天生長的絲瓜狀元,帶領著二絲瓜、三絲瓜、四絲瓜干翻秋水渡。
山月緊緊抿唇,低垂下眉,收斂起情緒與盤算。
水光帶著阿姐,繞著后罩房,看了看矮屋布局與破了一個洞的低墻,又看了灶房與種菜的畦地。
山月看灶臺上兩把蔫氣的菜葉和藏在米箱底部、寶塔狀搭建的五顆珍貴雞蛋,嘆了口氣:雖然飯都吃不飽,但志向很遠大,真是一條好高騖遠的絲瓜。
“你們敲詐的錢呢?”山月問。
水光拖著姐姐的衣袖,滿不在乎地拖著聲音:“從翕縣買了點藥,剛把藥柜填了一小半。”
山月伸手摸了摸水光毛茸茸的腦袋瓜,安頓一番后,趁夜色上馬回城。
水光揪住姐姐衣袖,雙眼在翻身上馬、正襟危坐的薛梟身上,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剛忙著應付姐姐和闡明理想,沒來得及清算他!
“那個,就是薛御史?”水光的語氣算不上友好,裝都不裝了,夾不住一點兒,粗粗的聲線暴露無疑。
山月沒聽出來,頷首道:“便是薛御史。”
“看上去也沒有三頭六臂嘛——”水光眼皮子一翻:她特煩這薛梟,從聽說姐姐嫁他就開始煩,進了京,聽到了薛梟的傳聞則更煩——暴戾、兇狠、亡命,瘋狗一條...誰會喜歡瘋狗呀?
她剛入京,一連幾天做夢都夢到一條狼狗在啃姐姐的肉,嚇得她恨不得今天爬龍床,明天當貴妃,后天就下旨姐姐和瘋狗和離!
山月笑了笑:“都是一樣的人,吃同樣的米,薛御史是個好人,你莫要聽信了坊間傳聞。”
水光撇著下巴看薛梟,眼皮子翻了又翻,隔了良久才低低“噢”了一聲:“若是他打你,你告訴我。”
山月笑:“你要作甚?”
“我扒了他的皮!”水光怒目圓瞪。
山月展眉笑開,再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腦袋:“行,賀貴妃,姐姐等著。”
態度溫和,眉眼舒展。
山月上馬,薛梟緊握住山月的手腕輕輕一提,山月便穩穩跨坐于薛梟雙臂鉗制之間。
山月溫柔地笑著同妹妹揮手。
駿馬夜奔,馬兒剛躥出低矮的巷道,徹底不見水光的身影后,山月臉色一變,神色迅速沉了下來,聲音凝重:“薛大人,我再求你一事,可否?”
薛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嗯?”
“別叫她入宮。”山月聲音很低:“無論如何,別叫她入宮。就讓她在秋水渡好好做醫官,水光與我不一樣,她可以去做自己的日子,她的人生不應該被浪費在無意義的仇恨上。”
馬兒已出春葉山,四蹄疾奔在山間狹窄的小路,夜風吹拂過耳,山月的聲音低沉喑啞,像分茬的水流淌在凹凸不平的石塊上。
隔了一會兒,薛梟才開口:“我已經打點清楚了——松江府四人就在原處,仍掛著六司醫藥所的名帖,明日秋水渡口的船百戶會帶人重筑圍墻和大門,金鏃科、接骨科、婦人科的藥材也會在近期到位。”
山月雙手抓緊馬韁,目光平視前方。
風太疾,把眼睛吹得有些發疼。
山月眨了眨眼:“謝謝你...”
感謝的話,有些薄。
但也得說。
“費了不少人情吧?”山月想起禁宮侍衛遞給她的六司上值姑姑的名帖,壓低聲音:“雖你與六司有交情,我也知道這些事不是這么容易辦的,若是需要銀兩打點,你盡管開口...‘青鳳’處我自當拼盡全力,拿到證據。”
“是費了天大的人情。”
薛梟低了低頭,懷中的姑娘發髻向來很是簡單,只有一支玉簪將青絲挽起,發髻隨著馬蹄跌宕,云鬢一上一下地微微散亂開來,露出小小的、玉白色的耳朵。
薛梟道:“確實是天大的人情,但不是走的六司的路子。”
薛梟控了韁繩,馬匹疾奔的速度慢了下來:“你可以將名帖拆開看看——我素來與六司沒什么交情。”
山月半信半疑地從懷中取出名帖拆開,借著月光一目十行,看完后有些驚異地半回過頭看向薛梟——他與六司確實沒什么交情!這哪是什么名帖!分明是一折罪狀!這折信上,寫清楚了上值姑姑向尚宮何時貪墨、何時中飽私囊、何時草菅人命、何時將小宮女當作自己的“貨”送出去——一條一條名目清晰明了!
這不是什么介紹名帖!
是給她的保命符!
若是她有所求,將此折信遞給了當值的向尚宮,向尚宮必定將她所求之事平得干干凈凈——這封信,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啊!
夜色之中,深林之間,薛梟下頜緊抿,目不斜視地一往如前。
山月陡然有些緊張。
山月微微仰起下頜,喉頭微動,眸光迷茫地看向薛梟:“那...既不是走的六司的路子,那是誰?”
薛梟雙臂向內輕輕一夾,聲音平和中透著淡淡的隨意:“坐好,不要亂動——”
山月轉過臉,雙手無意識地握緊韁繩。
薛梟也握著韁繩。
大手一左一右,將她的手夾在中間。
薛梟的手,很有力量,是畫師最喜歡的:骨節分明、遒勁有力,卻修長秀氣,不見蠻力,只余清俊雅興的美感。
山月飛快地眨了好幾下眼。
“我直接面圣,尋的圣人。”薛梟的聲音,隨著風,在身后再次響起。
輕飄飄的,帶著四兩撥千斤的巧勁。
“什么?”山月驚詫。
“事涉妹妹生死,怎可耽誤?我自天寶觀出門后,直奔禁宮,遞帖面圣,求圣人給我個恩典,查一查六司之中是否有一名喚魏如春的姑娘,若有,是生是死,如今在何處?”
薛梟平鋪直敘,語氣平淡,像在談論明早的膳食。
山月攥緊韁繩:“就這樣?”
薛梟握韁繩的手向里靠了靠,輕輕頷首:“就這樣——并未向圣人透露我們與魏如春的關系,更沒暴露你的復仇計劃,我什么也沒說。”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就幫著你查明告知了?”山月只覺天方夜譚!
隔了好一會兒,薛梟才輕聲道:“我與圣人在青越觀相依為命了近百日...當時皇三子雍王發痘,皇四子慶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人被送出宮外避痘,不知是宮人不小心,還是有心為之,圣人在別宮走失,誤入香山。當時師傅云游,觀中獨我一人留居,我在野熊口下將圣人救下帶回觀中。”
朝野上下,全都以為薛梟只是幫圣人做臟事的一條狗!
隨時可棄!隨時可拋!
誰也不知,他們竟有如此淵源!
山月瞬間想到更深層的含義,無視薛梟讓她“坐好”的要求,猛地側身回過頭來,目光如炬:“你消耗你與圣人之間的情意來幫我!”
山月“不聽話”,薛梟便徹底將馬兒拴停。
薛梟微微低眸,并不開口,只靜靜地注視山月。
春葉山,林間月。
瑩玉上梢頭,月白青光纏枝留。
山,月。
山月。
“你...”山月惶然無措:誰都明白,這絕非什么銀錢、線索、證據,可以償還的恩情!
薛梟勾起唇角笑了笑:“那是妹妹。”
妹妹,不是“你妹妹”,只是“妹妹”。
“血脈親緣,骨肉相連。夜闖禁宮若能得到一個好消息,也值得。”薛梟側了側頭,身形跟著馬背起伏,輪廓分明的下頜在月光下竟染上了幾分暖意:“你若實在要兩清——”
薛梟微微一頓:“那幫我畫一張畫吧。”
山月眼睫微顫。
“畫一張山月。”
薛梟語調輕緩:“就今晚的山月。”
“可好?”
山月身形半側,胸腔猛烈起伏,艱難地仰起頭,正好撞進薛梟晦暗不明的眸光中。
“今天的山月...沒什么好畫的...”山月口舌發干,顛三倒四地囁嚅著:“霧氣很大,云層也很厚,月光透不下來,樹林便深得發黑,還有鳥兒——還有鳥兒的鳴叫也不夠清脆...換,換一張畫吧?畫祝嗣明的《春景十二夜》吧?我畫得很好,十二張畫,我給你湊一本冊子...”
“就要山月。”薛梟打斷山月的討價還價,眸色很深:“今晚的山月。”
山月一時啞口。
薛梟提起韁繩,馬兒再次邁開馬蹄。
薛梟聲音平和隨意:“我喜歡畫,但畫得不多,不曉得你們畫家畫一幅畫前需要思索多久...你慢慢考量構圖——咱們家側水畔還有好幾處白墻,一直空著,也不著急這一月兩月的。”
山月短且快地再次眨眼。
后續的腳程,便未有延誤。
趕在日出升起之前,馬兒跑回薛南府。
薛梟率先翻身下馬,伸手將山月接下。
山月腳尖挨地之時,胸腔之中猛然涌上一股濃烈的、滾燙的、甜腥的血氣!
“噗——”
山月身形猛地朝前傾倒,一汪嫣紅的鮮血噴射在了南府門口的青磚上!
恰逢其時,一輪旭日,自東邊緩緩升起。
“山月!”薛梟飛撲而上,雙手接住那縷脆弱的、如紙般單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