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在陳宴洲的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中度過。
與他的焦灼不對等的是,云鶯這一天過的非常自在。
尤其是白天她還收到了下人傳來的,二爺寫給她的書信。
書信很短,不過短短半頁紙,可以看出是百忙之中匆匆寫下的。
倒也沒寫一些需要特別注意的東西,不過是寫了他這幾日的行程安排,以及怕是年前不能過去找她。另外,還委婉的邀請她進京來賞燈,他給她安排了院子,丫鬟也找好了,還選了幾款料子讓人給她做衣裳來,問她要不要過來玩。
云鶯看到這里的時候,真感覺二爺跟誘惑那些不懂事兒的小姑娘的,外頭的壞小子沒什么兩樣。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拿這東西誘惑人,他也不嫌棄幼稚。
嫌棄幼稚的云鶯自然不會輕易被二爺誘哄住,也自然不會下山去。
但也因為二爺這通書信,倒是把云鶯顧自沉浸在的,那種過于超脫世俗的氛圍給攪合沒了。
一時間,云鶯神臺清明,恍然間竟覺得,這幾天好似都沒怎么過,只是一睜眼一眨眼間,時間竟就消失了。
難道這就是世人所說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是不是這回事兒云鶯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得趕緊出去走一走了。
這寺廟的佛祖們佛法無邊,她只是在寺廟中短暫的住了幾日,就要六根清凈,想不起二爺的好了……
正在云鶯想七想八的時候,給云鶯做粗活的王大娘端了飯菜進來。
寺廟中的飯菜能自己做,也能去齋堂打。但都一樣,在佛祖跟前不能用葷腥。
吳大娘擔心云鶯這幾天用膩了靈惠寺的飯菜,今天特意自己買了些菜蔬,并親手做來給云鶯改改胃口。
好在吳大娘手藝不錯,粥米也熬得黏糊,云鶯吃起來倒也合胃口。不過片刻功夫,便結束了今天的晚飯。
吳大娘很是利落一個人,她將碗筷收拾了,又幫云鶯打來了熱水,這才與云鶯說,“姑娘,我明天想下山一趟。”
“下山?”
“對,明天就三十了姑娘。我們家雖說有媳婦在家操持,可之前都是我一手抓的。這我一離開,我怕我兒媳婦第一年沒經驗,明天的年夜飯都準備不好。”
話及此,吳大娘很是赧然。
她當初應下這差事時,滿口答應了人家,要寸步不離的守著云鶯姑娘。
原本以為守不了兩天,任憑這是誰家的姑娘,年前總的把人接回去,那她這差事也就結束了。
可今天都二十九了,云鶯姑娘還在靈惠寺住的安安穩穩的,那這姑娘指定是要在山上過年了。
吳大娘就犯愁了。
她是想掙兩個錢補貼下家用,但也不想錯過年三十與家人團聚。一年就一次呢,因為幾兩銀子導致家里人彼此都惦記著,想想心里怪難受的。
可如今,眼瞅著三十了,云鶯姑娘卻依舊住在寺廟里,這可如何是好?
吳大娘先提議說,自己回家去看一看,看過后不行她再回來。
但看到云鶯怔愣的神色,吳大娘又順口一提,“左右在這山上也是無聊,不如姑娘隨我一道到家里去?哎呀,這主意好啊。我家里正好有個二姑娘,比姑娘你小幾歲,你們倆大約摸能說到一處去,晚上還可以一道睡。云鶯姑娘你看行么?咱們下山看看去吧。”
云鶯條件反射趕緊拒絕,“不,我不去了,吳大娘你回家去吧,明天給你一日假,你明天就不要過來了。”
大年三十去人家家里做客,沒這樣的道理!
吳大娘一聽云鶯這話,卻越發來勁了,“姑娘給我一日假,那我不能大三十的把姑娘自己留這里吧?不然不止姑娘過不好這個年,我也心里也過意不去。姑娘,你就當是為了我這老婆子好,與我一道家去吧。”
吳大娘嘴巴著實厲害,也著實是有幾分纏人的功夫在身上。云鶯不答應,她就叨叨個沒停。還說她收了銀子就要把事兒做好,讓云鶯自己留在山上的事兒她不能干,不然會砸了招牌,以后再沒人敢雇她干活了。
車轱轆話說過來,又說過去,說的云鶯暈頭轉向,最后竟不知何時吐了口,答應與她明日一道家去。
吳大娘聽到云鶯答應,直接笑開了懷。她不等云鶯反悔,直接將此事拍板定案。
“行,那咱們就這么定了。明天用過早飯,大娘領你到家里去。”
事情竟就這么說定了。
而到了翌日,用過早膳后,吳大娘當真纏著云鶯下山來了。
云鶯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底氣,竟敢跟著陌生人跑下山,還要到別人家過年,更甚者在別人家住一晚。
按說這絕不該是循規蹈矩的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但或許是吳大娘太磨人了,也許是相信墨雪的選人水平,更或者是這幾日的相處中,讓她打心底里認同吳大娘這個人。她竟也不害怕,真跟著吳大娘到了靈惠寺下邊的村落中。
但進了村子,看到了村中來往的行人,云鶯心中又陡然打起退堂鼓來。
可都走到這里來了,有眼熟的也過來與吳大娘打招呼了,此時再想回去也來不及了。
云鶯在吳大娘一連串的“這是我遠方親戚,今天在我家過年”聲中,被吳大娘拉到了吳家。
吳家一家七口人,除了吳大娘夫婦外,上邊還有一個老娘,再就是大兒子大兒媳與一個五歲的孫子,另一個便是吳大娘一口一個的“二女兒”。
滿滿當當七口人,住在一套闊朗的院子中,院子被打理的干干凈凈,灑掃的整整齊齊,入目都是大人孩子的笑臉,這一家人給云鶯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吳家人是聽見吳大娘的聲音才迎出來的,結果沒想到,出門最先看見的竟是個仙女似的姑娘。
再往姑娘旁邊一看,可不正是他們加親娘么。
吳家的二姑娘當即一慌,“娘,您這是把誰家的姑娘騙咱家來了?我舅娘讓您給我表哥找個合適的姑娘相看相看,這不會就是你找的吧?娘,您是有多看得起我表哥啊,這樣美的姑娘,我表哥往人跟前一站,指定被比的跟癩蛤蟆似的。”
吳家二姑娘的嘴突突突個不停,直接就把吳大娘說蒙了頭。
等吳大娘回過神她二姑娘都說了什么,立馬瞪了幾眼過去,“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怎么哪哪兒都有你。這是云鶯姑娘,就是我最近在寺廟中照顧那個。云鶯姑娘今天晚上在咱們家過年,你多照應些。”
一邊將云鶯介紹給家里的人,吳大娘一邊還小聲嘀咕說,“什么騙人姑娘,還給你表哥相看,沒譜的事兒。”
一通鬧騰下來,云鶯很順暢融入到吳家中去。
又過了片刻,吳大娘將云鶯帶來的年禮放在眾人面前,讓二姑娘與老太太一邊陪著云鶯嘮嗑,一邊先吃點墊墊肚子。
云鶯是不餓的,但也拿了一塊桂花糕給吳大娘家的大孫子。
孩子只有五歲大,正是鬧騰又好玩的時候。
許是在靈惠寺山下住,往來間見多了陌生人,這孩子很不怕生,湊在云鶯跟前一直嘿嘿笑。
云鶯遞給他糕點,蒜頭笑瞇瞇接過去,張開嘴巴就咬了一大口。
對的,這小娃的小名就叫蒜頭,聽說還是他祖父給取的名。
就因為他祖父吃了新蒜,被辣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嚇得當時正懷著蒜頭的兒媳婦直接破了羊水,于是,等小娃娃出來,干脆小名就叫蒜頭了。
蒜頭吃著糕,一邊還問云鶯,“姐姐你從哪里來?姐姐你怎么不回家過年?姐姐你的家人在哪里……”
這些問題吳大娘不知道,自然也不會特意提及,吳家人雖疑惑大過年的吳大娘把“雇主”領進門,但進門就是客,只能好生款待,哪能盡問些別人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也只有小蒜頭,還是個小孩子,還不會看人眼色,才會毫無心機的將這些問題問出來。
但小蒜頭的問題,云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只能含糊道:“姐姐的家人在很遠的地方,特別遠,短時間內見不到……”
吳家的老太太看云鶯的表情有些落寞,趕緊給她解圍。一邊給她塞甜甜的麥芽糖吃,一邊又給她干果子。
云鶯吃著東西,老太太就說起了今年的肉丸子是她炸的。不過炸老了,還有點咸。
一家子說些亂七八糟的,你一言我一語,卻熱鬧的不行。
伴隨著灶房中偶爾傳來的刺啦一聲油香,又有各種菜肴的香味兒撲鼻而來,燭光的暈映下,云鶯這一刻心中有一種恍惚感。
真好啊,一家子一起團年。
只是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與家人團年的運氣。
飯菜很快端上桌,在熱熱鬧鬧的鞭炮聲中,除夕當晚最隆重的一頓飯就開吃了。
云鶯吃的少,面上卻一直帶著笑。
這場晚飯吃了足有一個時辰才結束。
稍后自然也不用云鶯幫著收拾,吳大娘與兒媳婦手腳麻利的將碗碟收拾下去,又端了花生瓜子糖上來。
眾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一起守歲。
這期間免不得說起今年的好,今年的不好。好的是今年家里收成不錯,來年可以多買兩畝地;壞的是,二姑娘都及笄了,親事卻沒定下來,說起來怪愁人的。
說到一半時,小蒜頭熬不住睡著了,被吳大哥夫婦抱回了房間中。
之后吳大娘也不讓兒媳婦出來了,還讓兒子也在房中陪著。
等從小兩口房中出來,吳大娘笑瞇瞇的與老太太說,“我看老大家的,怕是又懷了。今天吃魚的時候捂著嘴想嘔,都避過去了。您啊,指不定來年又要抱曾孫了。”
老太太喜得聲音都揚起了些,“真的么?”
“真的。”
“那得看好了,可不能出事。”
“那能出啥事?老大媳婦身體好著呢……”
“在家里自然出不了事兒,那要是出去呢?你怕不是忘了,小二十年前,咱們這邊不是有個富貴人家的夫人,說是被人把肚子刨開把娃抱走了。”
二姑娘聞言嚇一跳,“祖母你胡說的吧?”
老太太搖搖頭,“真人真事。”
吳大娘見云鶯也一臉悚然,趕緊解釋道:“老太太上了年紀,記錯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兒。當時那位夫人應該是正常生產,只是孩子生了,那位夫人卻大出血止不住。那年月,兵荒馬亂的,都只顧著管大人了,結果孩子不知道被人抱去哪兒了……”
“啊?竟然是這么回事兒?”
二姑娘一驚一乍,云鶯聽到這個故事,心卻一揪一揪。不知道是出生于好的時代,讓她與生俱來有更高的共情能力,還是說,她內心深處也有對于生產的畏懼,云鶯聽到這個話題內心非常不適,甚至隱隱生出幾分嘔吐的感覺。
她趕緊剝開一顆橘子,將橘子塞進嘴巴里。
橘子的皮黃橙橙的,剝開放進嘴巴里的橘子瓣,卻自有一股子酸甜味兒。
恰到好處的酸,正好壓住了那股作嘔的欲望,云鶯感覺胃部好受多了。
與平凡普通人家的守歲不同,今夜宮里有宮宴,但凡勛貴重臣及皇親國戚,俱都可以進宮赴宴。
榮國公府在重臣勛貴之列,自然也在進宮的人員之中。
才半下午,闔府的人就都已經著裝整齊,一道聚在了小馮氏的文華苑里,隨時準備出發。
小馮氏看了看沒骨頭一樣依偎在她身上的女兒,有心想讓女兒在家歇著。可這種大場合若女兒還缺席,怕是京中那些傳榮國公府四姑娘身有宿疾的流言,愈發會甚囂塵土。
可若是帶著女兒過去,她一臉睡意朦朧,就怕用宴用到一半,就會睡過去。
小馮氏一臉憂心,張祿熹見狀就道:“母親安心,汐兒我來照顧。”
小馮氏聞言,輕輕拍拍長媳的手背,“有勞你了。”
“這不算什么,我是長嫂,多照應妹妹幾分也是應當的。”
婆媳倆說話的間隙,小馮氏抬眸看了眼林淑清。
可林淑清自始至終什么反應都沒有。
小馮氏見狀,對這個兒媳再不抱半點希望。
林淑清昨天下午才從聽禪寺回來。
回來后,也并沒有來婆母這里說明一天一夜不回家是做什么去了,只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一樣。
如此目無尊長,如此忤逆不遜,把小馮氏里里外外的尊榮都傷了個透徹。
以至于,小馮氏如今看到林淑清,本能的皺眉。
但才將頭轉過去,很快小馮氏又看了過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怎么短短一兩日不見,竟覺得林淑清消瘦許多,人也變得有幾分單薄?
是她眼花了,亦或是衣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