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颶風過境,足足持續了八天時間。
好在也就最初三天有大到暴雨,到第四天時,雨水已經比最初小了許多,但也稱得上是中雨。
這樣的雨又下了兩天,已經到了第五天。
這時候,雨水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又漸漸變成蒙蒙細雨,直至徹底消失在云歸縣上空。
颶風是八天過去的,二爺是第四天出門的。
不單是二爺,包括縣衙中的差役,以及那眾多的,聚集在各家各府門中的百姓們,也在第四天出了門。
可是,入目一片汪洋,到處都是廢墟。
房屋不見了,樹木被連根拔了起來,街面上的水足到成人腰間那么深。里邊有各種慘死的蛇鼠蟲蟻,有各種穢物家當,甚至還有被砸死淹死的百姓尸體。
百姓們頂著暴雨,要回家去看一看,就被眾人七手八腳的往回拉。
可是,百姓惦記的事情太多了,他們擔心自家的房屋,擔心田地里的莊稼,甚至還擔心被放在地窖中的雞鴨。
有人來阻攔,但是想離去的人太多太多。能攔得住一個,攔不住更多,于是,漸漸地也沒人再阻攔了。
街上很快出現許多人蹚著水往前奔的場景,不久后,又傳來這些人聲嘶力竭的慘叫聲、嚎哭聲。
云鶯呆在前院,這邊距離街道很近,外邊的嚎哭她全聽在耳里。
都不用出去看,云鶯都知道外邊現在是什么慘狀。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
這是天災啊,老天爺降下的災禍,又豈是區區凡人可以抗衡應對的。
損失慘重是絕對會有的,但是,只要人活著,一切都還有希望。
心里這么想,云鶯的眼圈卻不受控制的紅了起來。
她眼角沁出了淚,怕被小丫鬟們看見,再惹得他們驚慌,她便忙將手捂上去,用帕子擦干凈嚴重的水漬。
但即便如此,她這副模樣也被穗兒看在了眼中。
穗兒說,“姑娘您別傷心了,這次已經好多了。雖然損失了錢財和莊稼,最起碼保住了命。”
柳兒也說,“不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么?他們人活著,又有二爺這么有能力的主官,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云鶯想笑一下,但太難了。她終究只是艱難的扯了扯嘴角,“話是這么說,可一輩子的心血全都化作齏粉,甚至就連這一季的莊稼都顆粒無收,百姓們這個冬天該怎么熬?”
這話一出,穗兒和柳兒都靜了下來。
穗兒許是一直在強忍著,這時候就忍不住落起淚來。
云鶯和柳兒看向她,穗兒哭著說,“我擔心我爹娘和婆婆公公。他們不知道躲好了沒有,不知道有沒有受傷。還有我家的晚稻,插秧的時候我婆婆腿腳都沒好利索,就一道跟著下地干活了,可最后晚稻卻落得這么個場景,我婆婆指定哭壞了。”
穗兒越哭越厲害,許是聽到了她的哭聲,旁邊廂房中的小丫鬟們也跟著啜泣起來。
但是,哭是最沒有用的事情。與其浪費了這精力,不如養足了精神,想想自己能為家里做些什么。
云鶯就說,“好了,不哭了。等雨停了,我放你幾天假,讓你回去看看你父母和公公婆婆可好?”
“姑娘的花可是真的?”
“這么點小事,我豈會拿來騙你?好了,快去洗洗臉吧,瞧你哭的,臉都皺了。”
這一天雨水還有些大,但之后幾天,雨水越來越小,百姓們早就在縣衙呆不住了,俱都跑回了自己家中。
于是,接下來幾天時間,街上到處都是嚎哭聲,到處都是辦喪事的人家。
街上的水一點點退去了,但是這場颶風在人們心中留下的陰影,卻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幾十年的時間去消化、磨滅。
天氣再次變得熾熱時,云鶯忙得腳不沾地,二爺更是自颶風第四日出門后,就再沒回過府上。
云鶯接了在城門口施粥施藥的活兒,天天從早忙到晚。
因為一天到晚就守在城門口,云鶯見到的災民很多很多。
從這些災民口中,云鶯知道這次的颶風過境,到底給云歸縣造成了多大損失。
莊稼還略好些,因為這時候正是莊稼生長的時候,不是收割期,更不是孕穗兒期。那些禾苗雖然被泡的時間長了,會導致爛根和畸形穗兒,糧食產量也會大幅度減產,但還不到顆粒無收的程度。
只要將田里的水及時排出去,總能有些收成。雖然微乎其微,但有總比沒有好。
莊稼這樣還不算最慘,最慘的是一些專門養殖魚蝦和螃蟹的商人,一年辛苦全都打了水漂。
那些魚蝦螃蟹因為河水不斷上漲,全都跑光了,河塘中別說魚蝦螃蟹了,卻是連只魚苗蝦苗都不見了。
再有家中的一些牲口。
因為之前去往那些富戶家中借住時,為了能夠騰出更大惡空間給百姓,家畜牲口這些事不允許攜帶的。
這些牲口被主人藏在山中,藏在地窖或房屋中。原本以為或許能僥幸留的一命,但是,僥幸根本不存在,那些家畜家禽全都死干凈了。
還有些村鎮一些百姓家,因為沒有鄉紳富戶可以借靠,又找不到容身的山洞,就舉家留在家中艱難度日。隨著房屋倒塌,他們或是直接被砸死了,或是受了傷,卻因為缺醫少藥,也沒熬過去。
聽人說,村鎮上的百姓十戶活不過五戶。
即便他們都修繕惡劣房屋,做足了完全的準備。但這次的颶風實在要厲害了,甚至遠超過這十年內過境的諸多颶風。
現狀過于凄慘,只是簡單聽一聽,都讓人感到窒息。
但云鶯還不能歇下來,二爺更不能歇下來。
云鶯要忙著施粥散藥,安頓受傷逃命的百姓,二爺則要拯救傷員,排出田地積水,組織水壩泄洪,外加延請名醫,防止可能會有的瘟疫。
接下來一個月,日子就是在這樣的忙碌中過去的。
期間云鶯染上了風寒燒熱,燒的渾身紅通通的,人都站不起身。她以為自己是染上了瘟疫,嚇得整個人不住瑟縮發抖,好在曲大夫診過脈說,只是太勞累生了病。
也是這一天,云鶯見到了闊別二十多天的二爺。
陡然看到二爺,云鶯差點認不出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
二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顝骨都露出來了。他身上的外衫之前還非常得體合身,可此時穿在他身上,卻空蕩蕩的,好似那外衫里邊,只剩下一副枯骨似的。
二爺身上的衣衫也滿是褶皺和污泥,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這哪里還是哪個朗月風清,矜貴雍容的世家子陳宴洲,他徹底成了那個為民請命,把百姓的榮辱富貴系與一身的云歸縣縣令。
二爺嗓子啞的不像話,容色也憔悴疲憊的厲害。但看見云鶯眼角泣出淚珠來,他仍是笑著打趣她,“怎么,看見我太高興了,都哭出來了。”
云鶯卻沒笑,眼角的淚反倒愈發多了。
她的眼睛像一汪源源不斷的清泉,就這般不斷地往外溢出淚珠來。二爺從一開始的鎮定,漸漸變得慌亂,直至手足無措。
他想在云鶯床畔坐下來,但是身上太臟了,他人也臭了,他怕她嫌棄。
二爺終是在云鶯的窗前蹲下來,試探著摸了摸她額頭上的體溫,“怎么還這么燙,不是已經喝過藥了?”
二爺回首看向門外,喊穗兒和柳兒進來。
云鶯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攔他說,“別喊了,我沒事兒。已經開始降溫了,我現在感覺好了許多。”
“哪里好了?你臉還紅通通的。”
“我真的吃了藥的,藥也已經起效了。但那也不是神藥,總不能服下后立馬治愈我的病。二爺別太擔心了,我真的好了許多。”
二爺攥住了她的手,看著她像朵干枯的花朵似的,再不復之前的明麗。他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此時才敢將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
“如何能不擔心?若不是因為我,你大可以在府里呆著,安安生生過你的小日子。哪至于沒白天沒黑夜的守著,既要應付城門口的施粥施藥,還要安置逃難來的婦孺兒童。你不應該受這個罪的,全是因為我……”
“可那是我想做的,也是我愿意做的。二爺,即便你不吩咐我這些,但只要我有余力,我也想用一份力,去幫襯那些落難的百姓。我不僅不覺得苦,反倒覺得這事情挺有意義的,總歸,比讓我呆在后院里,整天就忙著府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有意義多了。”
二爺終于被她逗笑了,“終于說實話了,原來府里的事兒,在你看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云鶯跟著笑,“那可不么?這些事情,隨便一個人都能處置的來。偏還每天都要我處理,我嫌煩呢。”
“那等你好了,你自己提拔幾個人起來。把你手里的差事都交給他們,你只當監工。”
“我覺得這個建議可行。”
云鶯到底起了燒,雖然喝了藥精神了一點,但因為湯藥中加了不少安神的藥材,她沒一會兒就感覺困倦。
二爺見狀,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云鶯就伴著這低低的說話聲,漸漸陷入了沉睡中。
等云鶯睡著,二爺看了她好一會兒,直至雙腿麻木的沒有絲毫感覺了,他才緩緩的從云鶯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又站在原地緩了片刻,給云鶯蓋好被褥,這才走出門去。
門外,曲大夫還沒走。
二爺招曲大夫過去說話,“她不到一年時間,燒了足有三、四次,可是身子骨太差了?”
曲大夫頷首,“確實身子骨太差了。云鶯姑娘該是在胎里就沒養好,之后沒得到及時治療,反倒缺衣少食,身子才愈發敗壞。”
胎里的毛病自來就難治,若是生在好人家,每天精心的養育著,這么些年下來,云鶯這身體就養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可很顯然,云鶯的原生家庭沒這條件,若不然,也不能把好好的女兒送來與人做妾。
家中沒條件,云鶯著身子自然養不好。雖然外表看起來她與常人無異,但抵抗力終究差一些。
這也是她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場,還總是感覺身體勞累的原因。
二爺聞言,面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的神色,可見對于此事他心中早有考量。
但既然已經發現了此事,就不能不治。
二爺說,“還要勞煩您開些日常進補的藥方,不拘是藥補,還是食補,只要對她身體有助益,便都可開來。”
曲大夫明白的點點頭,“老夫知道了,這就開藥方來。只是大人也知道,這進補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補上來的,興許三五年,興許七八年……”
“無礙,只管開藥方來。”
“唉,那老夫就開方去了。”
曲大夫下去了,二爺出了云鶯的院子,往縣衙去了一趟。
縣丞劉頌云與主簿樓永淳都在縣衙中,核算著朝廷給與的賑災糧食,到時該如何發放。此時聽見有人給二爺請安,他們忙抬起頭看,果不其然,就看到了他們那位整天忙得不見蹤影的縣令大人。
兩人趕緊從桌案后繞出來,恭敬的給二爺見禮。
二爺見兩人扶起,詢問了賑災糧如今運到何處等問題,最后,才交代說,“賑災一事交予頌云處置,至于永淳,你騰出手來,繼續跟進云歸縣治下百姓的補種事宜。”
不管是劉頌云還是樓永淳,都訝異的看向了二爺。
與二爺共事多半年,兩人將這位大人的性情摸得八九不離十。說好聽點叫事必躬親,說的不好聽了,叫掌控欲非常強。就恨不能所有事情都自己經手才放心。可如今大人這意思……是要放權不成?
兩人的眸中俱都露出狐疑的神色,但根本沒等他們細究,二爺又吩咐了樓永淳幾句別的什么,隨即也不用兩個人送,轉身就出了縣衙。
等二爺走遠,劉頌云和樓永淳一道叫了外邊一個消息靈通的差役過來,“大人行色匆匆,可是有別的事情發生了?”
“大人不是正在外邊巡視補種情況,怎么突然回來了?”
差役摸摸腦袋,也不清楚這個問題。但忽而他想起被墨雪送出門的曲大夫,忍不住一拍巴掌,“哎呦,我想起來了。”
劉頌云與樓永淳齊齊問道,“如何?”
差役說,“好似是府里的那位起了燒熱,人都不認識了。聽說燒的挺厲害,大人應該是被驚動了,才匆匆跑了回來。”
聞言,樓永淳于劉頌云再次對視一眼,心中閃過明悟。
想來應該就是如此了。
若不是那位姑娘惹了病,大人何至于匆匆回來,又如何會連外邊的事兒都不管了,行色匆匆就回后院去了。
想來,一切全是因為那位云鶯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