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鶯忍不住往前踏了兩步,她才剛站穩,二爺就勒停了他身下的坐騎,停在了路上。
劉頌云面色嚴重的與二爺說著颶風的事宜,二爺想來已經知曉了此事,一邊從馬上下來,一邊讓劉頌云先去將修路那一攤子事兒停了,其余諸事他自有安排。
劉頌云見二爺神色平靜,他躁動的心思也安穩下來,忙不迭的給二爺行了個禮,匆匆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云鶯往前走了幾步,“二爺。”
二爺面色微緩,“怎么跑出來了?”
云鶯神色凝重,“我聽說了颶風的事情。”
“別擔心,我這就去安排。你先回后院吧,把府里人約束好,順便把不用的院子都騰挪出來。”
“二爺是想……”
二爺見云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點頭,“百姓家大多是茅草屋,萬萬經不起颶風肆虐。我有意號召城縣城中有能力之人,借出家中房屋,安頓百姓渡過這幾日。”
“好了,你快去安排吧。”
云鶯想說二爺有些異想天開了,縣城有能力借出自家院子的,都是些富戶。富戶若有能力,也只是捐獻幾個銀錢,可若是把這些窮苦百姓弄到自己家,誰知道這些人身上帶沒帶虱子蟲子,會不會進了院子就偷他們東西,又會不會請神容易送神難,等颶風過去這些人卻送不走了。
但二爺著急去忙別的事情,云鶯也不想在這時候給二爺潑涼水,便一口應下此事,帶著兩個丫鬟回后院了。
后半晌云鶯將她能想都得事情都準備起來,而到了天降黑時,縣衙中被塞進來許多百姓。
這些百姓被隨云帶進來交給她,任憑她來安排。
而這些百姓俱都穿著破衣爛衫,手里抱著一個包裹幾個破碗。有的好一些,還拿著一床舊棉被,有的則是直挺挺兩個膀子抬個頭進來的。
這些人進了縣衙,見到了云鶯,俱都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個瑟縮的身子垂著腦袋,跟要上刑場似的。
云鶯心里嘆口氣,隨即有條不紊的將這些人安排下去。
因為考慮到后邊許是縣衙中還要塞人進來,云鶯就將人安排的很緊湊,基本上一個屋子里安排十多個人。
也真是被她猜中了,后邊兩天還有源源不斷的百姓被送進來。
不過兩天時間而已,縣衙已經裝了五六百人。
這么多人,可空院子卻只有五六個,到了后期每個屋子都只能勉強讓人坐著,想躺都沒地方躺。
人太多,又太雜,其中還有好些成年男丁。
云鶯擔心后院的小丫鬟們會被人占便宜,就將她們全都提到了她院子里。
可她院子的院墻也不高,晚上竟然被人摸了進來。
雖然那在縣衙還敢作惡的混子沒得了好,但云鶯也被嚇得不輕。
二爺得知了此事,忙了兩天都沒顧得上休息的男人,陡然發了雷霆大怒。
那妄圖作惡的男人,被二爺拉出來杖刑四十,打的皮開肉綻,身上骨頭都斷了好幾根。二爺殺雞儆猴,把那些還抱著別的小心思的人全都震懾住了。
但即便如此,二爺也不放心讓云鶯繼續住在后院了。
他當即喊上云鶯,“隨我去我院子住。”
云鶯別扭了一瞬,“不用了吧?”
“出了這事兒,這院子你還住的下?晚上你還睡得著?走吧,住我院子里,你這院子騰出來,后續再安排些人過來。”
云鶯也知道這時候不是與二爺爭辯的時候,況且二爺的安排確實讓她安心,她便帶著幾個小丫鬟,住進了二爺的院子。
二爺的院子在前院。
住進這里后,云鶯的消息更靈通了些。
于是,她知道,不僅縣衙被安置進許多百姓,就連云歸縣很多大戶人家,也接受縣衙分配的任務,接納了好多百姓進家里。
這其中又以商家和齊家為最。
尚家如今是那給家族伸冤的小子當家。
聽說那小子已經改回本姓,如今就居住在尚家的老宅子中。
他在云歸縣置辦了買賣,就是專門收購山上的山貨。不管是什么蘑菇、栗子,還是別的上了年份的藥材,他都要。
這小子從他養父哪兒學了不少本事,將鋪子經營的風風火火,聽說很是賺了些銀錢。
再有就是齊家了。
齊家早先給瑞珠送了賄賂,買通了瑞珠給府里送了不少海貨。這些東西還被瑞珠當做土儀送到京城去,幫著齊家打開了銷路,提高了檔次。
卻也因為瑞珠此舉,給了范縣丞謀害二爺的機會,導致二爺生辰那天差點被人毒害,如此,瑞珠被送回京城發落,齊家也被苛責。
但事后二爺念著齊家到底是他治下的百姓,齊家生活紅火了,還能多給縣衙交稅。如此,便給了齊家一條路子,讓他們把自己的海貨送到西北去。
至今為止,齊家已經往西北送了三趟貨了。除了第二趟海貨被山匪打劫,還因此傷了一個兄弟外,其余每次他們都能將貨物順順利利的賣出,可謂賺的盆滿缽滿。
這兩家都是得了二爺恩惠的,值此二爺用人的關頭,不管是尚家還是齊家,都齊齊跳了出來。
他們都安置了不少百姓在自家府上,有他們帶頭,其余一些富商不管出于什么考慮,哪怕是做做樣子呢,也都接了些百姓回家住。
于是,云鶯原本以為的,會很難安置的百姓,竟然在短短兩三天就安置完畢了。
但是,縣城的百姓只是小頭,鄉鎮和村落的百姓才是大頭。
而不管是鄉鎮還是村落里,能蓋起青磚瓦房的人家都太少了。大部分人家都是茅草屋,如此,百姓的人身安全依舊是個大問題。
聽說已經有百姓跑到攜家帶口跑到山洞里去了,但依舊有很大很大一部分百姓,沒有山洞可躲避,也沒有鄉紳富戶可依靠,只能努力加固自己的茅草屋,祈求渡過這場災殃。
外邊的天色更陰沉了,風也開始變大。
熱了許久的天突然變得涼爽,按說大家該高興的,可不管是云鶯,亦或是其余云歸縣的百姓,看著那一步步黑下來的天幕,只覺得提心吊膽,一塊大石壓在胸前讓他們喘不上氣。
云鶯在窗戶口坐著,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黑云一點點下沉。
陡然,她想起二爺似乎還沒回來,忙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隨雨恰從外邊跑進來,云鶯忙問他,“二爺呢,還沒忙完么?”
“忙完?等著吧,這場颶風不過去,二爺就不會忙完。”
“那也不能讓二爺一直在外邊,這颶風若登陸,破壞力太強,輕松可要人命。”
隨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飛沙走石的時候,別人都感覺到了通體的涼爽,唯獨他,依舊滿身的汗。
“那沒辦法,二爺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如今大面上能安排的,二爺都已經安排過了。不管是修路、養珠、梯田,亦或是金礦。
二爺能安排的,都已經安排了。
但農林牧副漁,這全縣的事情,包括百姓的身家性命,二爺總要都過一遍,才甘心回來。
人在沒有把握的時候,就會不停的忙碌,不停的補自己的窟窿,好似多做一些,就能少損失一些。
但是,能有幾分有用,誰也說不準。
隨雨想想百姓們棲遑的模樣,再想想此時還在外邊奔波的二爺,陡然抹一把臉,“算了,不說了,我急著給二爺送件蓑衣過去。這府里的事兒都交給你了,你警醒著些,誰敢這時候鬧亂子,只管拉出來丟出去。這縣衙的守衛我都交代過了,讓他們全聽你的吩咐,你照應好府里,別讓二爺憂心。”
“好,我知道了。”
送走了隨雨,一滴水陡然滴落在頭頂上。
云鶯還沒反應過來,就聽柳兒驚叫一聲,“哎呀,下雨了。”
穗兒推著云鶯回去,“姑娘快進屋,這雨眼看就大了。”
似乎要應征穗兒的說法,雨水越來越大,不過片刻功夫,變成了瓢潑大雨。
大雨伴隨著大風,大風呼嘯著來去,刮的院子里的東西叮鈴哐當作響。
天黑的如同末日來臨。
明明如今正是午后時間,放在平常該是太陽最絢爛,日頭最明亮的時候,可此時此刻,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小丫鬟們全都縮在云鶯屋里,他們抱做一團,瑟瑟發抖。
穗兒也輕聲嘀咕著,“這么大雨,天還這么黑,這也太嚇人了。”
柳兒哆嗦道,“你之前沒見過么?”
“見過,那怎沒見過?之前每年都會來這么一兩回,每次一來颶風,村里人都要一起跑到山里躲起來。”那時候才難呢。她記憶最深的就是又一次,大風還伴隨著雷電,直接就把他們藏身的,山洞附近的一棵大樹劈著火了。
那樹可有些年月了,足有百十年。再加上之前天太干旱,被雷劈著火后,火勢陡然加大,很快成了燎原之勢。
天上的雨不僅沒有澆滅了火,反倒還助長了火焰的勢頭。
當時他們多絕望啊。
若從山洞跑出去,之后再沒地方容身,等颶風過去,他們不死也傷。可若是繼續留在山洞里,那暴烈的火勢燒的他們面頰隱隱作痛,他們更怕火勢再大一些,把山洞前邊的樹全部點燃,之后他們想跑也跑不掉。
前進是死,躲著也是死,最后一部分村里人跑了出去,而她家里純粹是因為她娘剛生了妹妹,如今兩人都還沒出月子。沒辦法,他們家就硬撐著在山洞里熬下去。
好在,他們艱難的熬過了那一場劫難,而跑出山洞的人,有的被雨水沖走了,有的則淋了雨染上燒熱,直接燒壞了腦子變成了傻子。
當然,這些都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那年正值早稻收割,颶風過境之后,那一季的莊家顆粒無收。之后又餓死了好些人,病死了好些人,真就是慘不忍睹。
這些事情穗兒沒敢說出來,怕嚇到云鶯,更怕嚇到其余那些年紀更小的小丫鬟。
但穗兒不說,云鶯又豈會不懂。
現代的臺風過境,輕輕松松就能掀翻一艘巨輪,高層上的玻璃更是輕易被他們吹落,廠房上的彩鋼屋頂,甚至一些建筑物前的雕塑,這些東西重則千斤萬斤,可在臺風面前,就跟個塑料玩具一樣不頂事。
現代都如此,古代更別說。
想想地里茁壯成長的秧苗,再想想河里養著的珍珠螃蟹,以及才修了一小半的路,已經開始蓋的曠工住所……
云鶯心中忍不住念叨,不怪嶺南府窮困,實在是老天爺對這片土地太不留情了。
一年一兩次,兩三次臺風過境,即便之前再好的底子也經不住這么嚯嚯。更何況嶺南府底子本來就不夠厚實,還被這么一次次凌虐,嶺南府不窮都說不過去。
只是,如此這般,就苦了這邊的百姓了。
還有二爺,剛有的好開頭,如今也要重頭再來。
正想著二爺,云鶯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吵嚷聲。
她透過玻璃窗看過去,正看見二爺穿著蓑衣領著隨云幾人進了院子。
天還是黑壓壓的,只透出一絲亮光來。
再加上雨水瓢潑,如同簾幕一般擋住了云鶯的視線,云鶯看不清二爺的表情,但她想,二爺此時的心情指定非常沉重。
二爺似乎也看到了這間廂房中的她,他側首看過來。
天地之間突然安靜的過分,云鶯連呼吸都變得靜悄悄的。
二爺抬起了頭上的斗笠,沖她招了招手。
云鶯以為自己看錯了,可等她揉揉眼再看過去,就見二爺依舊站在那里看著她。
他又沖她招了招手。
恰此刻,狂風呼嘯而來,吹的雨水朝他席卷而去。天地間一道驚雷,將他的眉眼五官全都映照出來。
他的眉峰挺拔,劍眉鋒利,五官線條棱角分明。他鼻梁挺直,薄唇緊抿,眸中一片沉沉的暗色。
他的嘴唇似乎囁嚅了一下,似乎在喚她“過來。”
云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她應該是幻聽了的,畢竟距離這么遠,雷聲這么大,雨聲這么吵。
可她就是相信,他確實說了那兩個字。
他在呼喚她,朝他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