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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皇帝準備怎么處置徐階,靴子沒落地之前,外人都得好生伺候這位。
得益于此次百官退還賄金,京中多出了好些空置的宅邸。
其中二座,被禮部收歸,用于安置,入京倉促沒有居所的大員。
徐階就適合被安置其中——徐階在京城本是有私宅的,奈何那處宅邸在隆慶五年的案子中被牽連,給充了公。
但徐階一改享樂的壞習慣,義正言辭拒絕了李進,主動要求將自己安置在驛站,與平常待召官吏無二,端得是高風亮節。
總之,最后李進給徐階帶到了驛站,留下了一名禮部的小吏陪同,兩名錦衣衛看護,便徑直離去了。
所謂每逢大事有靜氣。
徐階在落腳后,一頭扎進床榻上,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稍事休整。
青天白日,一睡就是一個半時辰。
若非若有若無的鼾聲,和胸膛起伏,守在門口的錦衣衛,都以為是不是壽終正寢了。
直到臨近黃昏,天色漸暗,徐階才幽幽醒轉。
他舒坦地伸了個懶腰,穿好衣裳,朝門外喊道:“來人。”
禮部陪同的小吏從隔壁房間走了進來:“徐少師有什么吩咐?”
落難的老虎,也不是這些小吏能得罪的。
徐階一邊穿戴道,一邊開口道:“本官要外出就晚食,有什么不妥否?”
那小吏恭謹道:“徐少師言重了,這能有何不妥?下官給您帶路就是。”
晚飯可以吃,但是不能單獨去。
徐階自然明白,他也不介意,點了點頭。
他一絲不茍地穿戴好,用銅鏡理了理鬢角,才緩緩起身:“走吧,前面帶路。”
皇城,午門外。
晌午十分,天色漸暗,張居正緩緩從皇城中走了出來。
他剛出午門,管家游七立馬讓家仆落轎恭候。
張居正輕車熟路撥開簾子,鉆了進去。
聲音從轎中傳來:“府上有事?”
一般而言,不是府上有事,游七不會刻意來午門外等候,抬轎也不缺他一個。
游七隨在轎邊,碎步前行,壓低了聲音說道:“老爺,晌午的時候,王崇古遞上了拜帖,想近日見您一面。”
張居正聽了,在轎內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是一件推脫不了的事。
自從當上首輔之后,要處理的事務就越來越多。
首先是考成法。
朝廷吏治問題太嚴重了,如今試行了兩季,暴露的問題一茬接著一茬。
吏部的申時行,始終在威望和決斷上不如高拱,須得跟張居正一同商議處置。
同時,為了以身作則,張居正主動向皇帝奏請了,對編撰《穆宗實錄》一事進行考成。
所謂“工必立程,而后能責效”,張居正力排眾議,給此事定了一個計劃表。
每月各館纂修官需完成一年事件的編寫,月底由張四維修改完善,再每半年交由張居正進行刪減潤色。
計劃每月完成一年的編纂,每季完成三年的整理,逐步積累,以期最終成功。
當然,必不可少的,就是每月、每半年的考核。
這種事,簡直是吃力不討好。
挨了禮部不少罵不說,自身也累。
但沒辦法,用皇帝的話說,這就叫“模范帶頭作用”,他也深以為然。
除此之外,還有皇帝強行扔給他兩淮和鹽政的事情。
并不是說皇帝定完大方向,下兩個人事任命,就能落到實際上的。
單是一個提督操江兼巡撫的改任,就涉及到官制變動。
吏部、戶部、兵部,磋商了好幾個來回,他才趕著時間商量出個結果。
即便是這樣,都還強行要了都察院一個左僉都御史的位置,讓葛守禮鬧騰了好幾天。
此外還有鹽政衙門的事情。
雖說大略已經有了共識,但一些關鍵問題,始終還有爭執。
譬如鹽引的印制權,戶部和皇帝都不愿撒手。
鹽政衙門究竟是直達天聽,還是向吏部、戶部負責,也都還有討論的空間。
商量歸商量,事情也得推著走,今日剛剛下旨,讓殷士儋入京,一同斟酌此事。
這些內政也就罷了。
哪知道薊遼那邊又起了邊釁。
董狐貍是老對手了,嘉靖、隆慶時期,國朝邊境,都不乏此人侵擾的身影,如今萬歷年了,自然也不例外。
土蠻汗跟戚繼光在邊境做過一場,中樞不投注注意力是不可能的。
如今是打歸打,換俘也得換。
除此之外,就是怕這些蠻子討賞不成,又掀起大規模邊釁。
打仗,太費錢了!
以如今這位皇帝的作為而言,時間在大明朝這邊,若是能將大戰往后拖個幾年,未嘗不是好事。
諸事紛擾,恰好王崇古又進京了。
張居正只覺得有些疲憊。
他掀開馬車的窗簾,吩咐道:“兩日后吧,你去請王崇古,屆時來府上赴晚宴。”
游七應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他頓了頓,又說道:“老爺,還有一事。”
車內傳來一聲鼻音。
游七緩緩道來:“今日孫一正又來給府上送東西,我自作主張,把人攆走了。”
張居正心不在焉地回道:“這是考成不合格,被栗在庭彈劾,心里怕了。”
“你做得對,理當如此。”
皇帝都明著給他說了,缺錢內帑可以出。
既然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他就沒理由再沾孫一正這些臭狗屎了。
他頓了頓,又想起別的事,開口問道:“最近新報有什么新東西?”
新報說是通政司的何永慶主辦,但朝官們都知道,這是誰弄的。
就單單是遍布北直隸的刊行量,就不是通政司那點預算能罩得住的。
如今的新報,漸成了體統,整個除了刊行北直隸外,還會多印出一些,跟邸報一同,送往地方官府、驛站,用以布告。
偏遠處,雖然數量少,費時些,但老百姓似乎挺愛看。
甚至地方上,已經有了,將新報抄錄販賣的生意了。
轎外靜了一會,顯然是在回憶。
片刻后,才聽到游七的聲音:“自從上次改版,變大一倍,可以折疊后,形式上就沒再變過。”
“內容上也還是那樣,趣聞、時政、數算啟蒙的內容,偶爾穿插一些關于新學府的感悟,說是入夏后,將會有一場‘實驗’。”
“哦對了,西游記連載完了,下一期要開始連載新的了。”
張居正點了點頭。
從皇帝將西游記的成稿搜集起來,譯作大白話,張居正就知道新報的受眾。
如今刊載數算啟蒙,更是印證了他的想法。
他看過兩次,但那些歪歪扭扭的符號,著實讓他提不起興趣。
倒是游七所謂的“實驗”,他倒是知道一些。
皇帝去年就跟他透過底。
腐草為螢啊……他其實也挺好奇的。
張居正又隨意問答了些正事,什么市場米價、九門稅免除的事,有沒有陽奉陰違,家里的小孩有沒有好好學習之類的事。
回家的路途過半,轎中終于安靜了下來。
張居正從袖中取出奏本,趁著這個功夫,翻閱了起了奏疏。
到了首輔這個位置,就沒有絕對意義上的休息時間了。
不是在處理政事,就是在處理政事的路上。
如今南直隸剛被皇帝放了血,需要安撫的人不在少數。
無論是寫信順心,還是提職賣好,都得要處理一番。
更別說還有兩所市舶司的大餅等著兌現,各地關切此事的奏疏,可以說是像雪花一樣飄入內閣。
排斥抵觸有之——說是建立市舶司有害無益,只會招致匪患。
關切過問有之——尤其關心是否只通朝貢的船只,還是真的民船亦可通行,以及過問關稅幾何,駐兵多少的。
全然沒有張居正能閑下來的時候。
張居正就這般一般翻閱,一邊受著轎子一路搖搖晃晃。
不一會兒,竟然睡了過去。
游七聽到轎中鼾聲,也不敢打擾。
一直顛簸到了家門口,安安穩穩落轎,游七才喚醒自家老爺。
張居正突然驚醒。
回過神來之后,這才掀開轎簾,鉆了出來。
剛一直起身,邁步回府,他就猛然眼神一凝。
只見張府的府邸大門旁,靜靜站著一位老者,正雙手負背,抬頭看著門口的楹聯。
張居正仔細多看了兩眼,臉色微微一變。
他揮手讓意圖攙扶的游七,先行進府。
自己則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氣,緩緩走上前去。
張居正走到老者身后,行了一個弟子大禮,語氣恭謹,輕聲喊道:“老師。”
在府外等候之外,赫然便是自己的老師,徐階。
徐階也沒回頭,只意味難明道:“當初我在翰林院教習的時候,就獨獨青眼于你,卻也沒想到,伱能走到首輔這個位置。”
“怎么不另起門柱,專為你表閥閱?”
張居正沉默半晌,才開口道:“老師,閥閱是鄉里老宅才需要表的,這里是京城,有副楹聯就夠了。”
話音剛落,徐階緩緩轉過身。
這位前首輔,臉上帶著贊嘆與欣慰,笑道:“外柔內剛,不錯,果是首輔氣象。”
他沒有計較張居正機鋒中,暗含的疏遠,不吝夸贊。
徐階伸手將張居正扶起,隨意道:“為王事奔波,匆忙入京,剛剛落腳,來你這兒蹭個晚食。”
張居正看著這位老師,心中明白他的處境,眼神不由更加復雜。
他主動彎腰扶住徐階:“老師,弟子在內閣已然吃過晚食了,家中并未準備,我帶您去酒樓,為您接風洗塵。”
徐階要進府的腳步頓住了。
他轉過頭,深深看了張居正一眼,緩緩點頭。
徐階沒想到,自家弟子這么不給面子。
他主動前來,不愿意援手就罷了,甚至都不愿帶他進府,生怕讓外人誤會。
真是位好首輔。
張居正不去看老師的神色,扶著老師轉道往外走。
兩人各懷心事,也沒心情吃什么山珍海味,隨意找了家就近的酒樓,挑了間臨水的雅間坐了進去。
張居正恭謹扶著徐階入座,以全弟子之禮。
后者也坦然受著,神色看不出不妥。
徐階推開窗,看著外間的夜色,遠處的河流,裝若無意道:“筒子河的水,都比我走的時候清了。”
筒子河就是金水河,出玉泉山,徑大內,出都城,注通惠河。
是一條交通內外的護城河。
張居正坐在徐階對面,語氣柔和:“全賴陛下治理有方,去歲慈慶宮起火后,陛下特意關照過這些水系。”
他頓了頓,言辭誠懇道:“畢竟是是交通內外的河流,大家都看著,還是清澈點好。”
張居正也有自己的難處。
處在首輔的位置,交通內外,不可能學嚴嵩因私廢公。
徐階搖了搖頭:“若是單單為魚泳在藻,以資游賞,未免有些徒耗物料。”
張居正耐心解釋道:“并非如此,陛下說,恐以外回祿之變,此水實可賴。”
這是怕宮廷再度起火,屆時就要依賴這池水了。
兩人不斷打著機鋒。
徐階不停試探,咄咄逼人,卻寸功未建,張居正語氣誠懇,卻寸步不讓。
二人僵持良久,徐階在心底嘆了口氣。
說到這個份上,他也明白張居正不太可能會松口,真個出力搭救與他。
這位弟子,狀若恭敬,實際上就跟他為人一樣,寡情少性——為了所謂的抱負,能拋棄絕大多數事物。
徐階不得不換個方案。
他略過先前的事,轉而說起今日的趣事:“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韃靼使者。”
張居正也默契地不再去談先前的話題,接過話頭:“嗯,近來土蠻汗又來犯邊,進京也是為了討要封賞而來。”
說是封賞,其實是他們這邊的委婉的說法。
實際上就是綏靖銀。
跟打劫沒什么區別,給錢就不打,不給就大軍犯境。
徐階不由勸道:“大局為重,若是真的起了大戰,又是大幾百萬兩得撒出去。”
張居正撇撇嘴:“兵部也是這個意思,但戚繼光奏疏中說,賊獠貪得無厭,哪怕封賞也無濟于事。”
徐階笑道:“那就得看內閣決斷了。”
張居正聽了這話,默然了片刻。
過了一會才抬頭看向自家老師,認真道:“自古戎與祀出于天子,自然要看天子決斷。”
張居正對皇帝的態度,滴水不漏。
徐階含笑不語,暗中將手攏入袖中,擰了自己一把,讓自己保持冷靜。
看著張居正油鹽不進的樣子,他不得不將話說得更清楚些:“說到天子……明日我將面見天子,還不知陛下是何等的天資圣聰,心中實在忐忑。”
他心里嘆了口氣,張居正不愿意搭手罷了,總不至于不讓他自救吧?
若是連皇帝什么為人性格都不愿意透露,這頓席,也沒有吃的必要了。
張居正又是一陣沉默,徐階等著他的答復。
過了好一會,張居正才抬起頭,看向徐階,認真道:“老師,不必如此忐忑,陛下……是位仁君。”
徐階一愣。
完全沒料到從張居正嘴里,能聽到皇帝這個評價。
仁君!?
合著對他的毒辣都是假的是吧?南直隸這次動蕩,殺戮了數百無辜的官吏鹽商,佯裝不知是吧?
張居正沒理會徐階的神色,懇切道:“陛下至登基以來,恭敬師長,孝事兩宮,善待老臣,優容勛貴,自然可稱仁君。”
張四維日講不敬,陶大臨渾水摸魚,皇帝都并未失了半點禮數。
兩宮多有不諧,皇帝周旋兩后,居中調和,孝順奉養,外臣有目共睹。
高拱那般行徑都有個好下場。
如何不能稱一聲仁君?就算外人不認,張居正至少認得下。
徐階若有所思。
看這個樣子,皇帝對近臣還是很優容的,否則張居正不會這般回護皇帝。
若是如此,那還真是個沒有自己的喜好的政治生物。
有用則施恩善待,極盡殊榮,無用則殺人不眨眼。
不過……
這樣反而是好事。
至少意味著皇帝不會因為一時喜怒,就非要殺了自己泄憤!
甚至于,他的生路,或許也在其中。
想到此處,徐階緩緩從衣袖中,掏出一封奏疏。
他將奏疏推到張居正身前,斂容認真:“老夫致仕后,久居南京地方,對地方施政、倭寇入侵、鄉賢士紳,都頗有些經驗體悟。”
“如今正好有機會面圣,便想著寫成奏疏,奉與陛下參考。”
“元輔,可否替老夫送入西苑。”
說到這里,他不再以老師自居,轉而稱起了元輔。
張居正一怔。
連忙起身,恭謹地彎腰伸手,將奏疏接過。
他將其拿正,低頭看去。
只見封面赫然六個大字,《陳天下五弊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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