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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日。
近晌午。
朱翊鈞結束了經筵,回了西苑。
漫無目的地在西苑走走看看。
這片熟悉又陌生的西苑,他已經太久沒有見過了。
遺憾的是,如今的地貌景物,與后世大不相同。
朱翊鈞隨手捻了一片樹葉,無意識地將其在手中扯得七零八落,任由大腦放空。
朝中現在定然是不平靜的,畢竟才發生了牽扯三族的大案,各種御史求情、給事中陳說利弊。
但朱翊鈞將政務盡數扔給內閣,又搬來了西苑后,這些聲音也不怎么會入耳了。
他在西苑漫步了約莫半個時辰,差不多到午膳的時候了。
時候到了,自然要回去用膳,一行人便回轉萬壽宮。
半途中,又撞上了迎面趕上來的李進。
朱翊鈞一看就知道這是李太后有事找他——自從慈慶宮起火之后,朱翊鈞就將張宏留給了陳太后,李進送到李太后那里去,吩咐他們,將兩位太后身邊人,全數清理一遍之后,再回萬壽宮。
李進走到近前,開口道:“陛下,國丈來西苑了,太后請您一塊過去用膳。”
朱翊鈞聞言,無所謂地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以武清伯的段位,他應付起來也不算費腦子,就當是休息了。
他問起正事:“遣散宮女太監的事如何了?”
李進恭謹地跟在了身后。
聞言回話道:“陛下,女官六宮,尚食局與尚寢局的女官,多數遣散出宮了,只留了心腹。”
“其余四局,將想離宮的、來歷不夠清楚的、受了外朝恩的,全數遣離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
尚食局與尚寢局關乎身家性命,做得謹慎一點,其余四局則一一盤查,也算合理。
當然,這只是第一輪,往后還得再篩幾遍。
朱翊鈞嗯了一聲,等他繼續說。
李進又說起太監來:“陛下,太監不似宮女那般,可以給些銀兩就遣散出宮。”
“目前是,將來歷不好的,打發去守陵,將受了外朝恩的,遣送到了南直隸養老。”
“此外大多數,則放到神宮監這些不打緊的地方,不讓踏足西苑。”
朱翊鈞補充道:“趁這個機會,再清查一下各監各局人數,吃空餉都退了。”
“十年以內,太監退下去五個,只進三個。”
內廷員額實在太多了,嘉靖十年,僅僅是清查內廷的工匠,就清查出了老弱殘疾、有名無人者15167名,實留12255名。
員額多,就意味吃空餉,也意味著有空子鉆。
這些有名無人者,就是別有居心之輩安插人手的絕佳途徑。
別看紫禁城是皇城,實則就是個四處漏風的篩子。
得虧趁著這個機會查了個底朝天,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如今外人若是想進紫禁城,那可有的是路子。
太監們竟然明目張膽賣門票!
得虧這次慈慶宮著火,讓他借機搬來了西苑,不然以后出點什么事端,就悔之晚矣。
李進躬身應是。
朱翊鈞卻看著李進,冷不丁來了一句:“人員清退,員額的餉,可以留給你們再吃半年。”
“但要是這事不配合,就別怪朕無情了。”
李進眼皮一跳,連忙道:“奴婢……”
朱翊鈞打斷了他:“就這樣吧,朕會讓張宏和蔣克謙,一起做這事,半年的餉,朕許給你們,跟下面的人都分分,把這事做好。”
虧空了這么久,也不差這半年。
反而是正當再讓半年出去,給這些太監分一分——畢竟才經歷了清宮的動蕩,總要安撫一番才是。
李進心悅誠服。
幸虧了世宗在西苑大肆興建殿閣,如今西苑殿閣眾多——安置太后和幾名公主,自然還是綽綽有余的。
其中陳太后挑了乾光殿住下,李太后則選了元熙延年殿住下。
當朱翊鈞來到元熙延年殿外的時候,就聽到里面一大票人的聲音。
有小孩,有女眷,也有中年的聲音。
皇帝一行,人數眾多,里面似乎也聽到了外邊的動靜,各種聲音戛然而止。
朱翊鈞搓了搓臉,露出溫和地神情,緩緩走了進去。
“陛下。”
“拜見大兄皇帝陛下”
“圣上。”
眾人紛紛行禮。
朱翊鈞粗略一掃,李偉一家子來了不少,長子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次女李彩云、孫子李誠銘。
此外還有自家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壽陽公主朱堯娥、永寧公主朱堯媖、瑞安公主朱堯媛,以及弟弟朱翊镠。
他伸手讓眾人起身:“都是一家人,何必這么見怪。”
李彩云忍不住看了這侄子一眼。
她來之前,夫家一再囑咐她,皇帝心狠手辣,萬萬不要恃寵而驕,惡了圣心,否則就萬劫不復。
可她現在看起來,卻沒什么感覺。
分明就是個十一歲的小孩子,還能心狠手辣到哪里去?
朱翊鈞拉著妹妹朱堯媖的小手,走到李太后面前,笑道:“母親族人進宮,娘親也不知會孩兒一聲。”
說罷,又給李太后請安。
李太后白了皇帝一眼:“上次我阿父進宮要見你,伱當時還說沒空。”
朱翊鈞自動略過了責怪的言語,朝李偉道:“哦?國丈上次進宮尋朕,所為何事?”
李偉見皇帝不是一兩次了,也沒有原先的拘謹。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上次您說海運的事,臣遣人去看了,確實不乏為生財之道。”
李太后有些奇怪地看了兩人一眼。
好奇道:“什么海運?我怎么不知道?”
朱翊鈞將朱堯媖牽給李太后,開口解釋道:“娘親,是這樣的。”
“您知道海瑞嗎?”
李太后點了點頭,海瑞這人的名聲,她還是知道的。
命婦們沒少跟她說起此人,什么一根筋,跟大臣們過不去之類的。
朱翊鈞繼續說道:“六月的時候,為了趕走高拱,被迫應下了讓海瑞回京之事。”
“但孩兒一想到此人太過兇蠻,不懂與人為善,就生怕重演包拯之事,這才想為國丈尋條正經財路。”
話音剛落,李偉還毫無所覺,長子李文全,跟長孫李誠銘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妙。
果然,李太后多少也能把握一些自家兒子的脈絡。
懷疑地看向皇帝:“包拯之事?正經財路?”
言外之意是有什么不正經的財路吧!?
朱翊鈞點了點頭,給朱堯媖打結的頭發順了順,不經意開口道:“孩兒曾聽聞,宋仁宗時期,有個皇親,叫做趙青。”
“此人作奸犯科,落在了包拯手里,竟然被明正典刑了。”
“孩兒不知道宋仁宗如何作想,反正孩兒是不想國丈步了后塵的。”
李偉兀自還沒反應過來。
李文全跟李誠銘立刻下拜:“臣等有罪!”
見拽著李偉拉扯不動,父子兩人更是氣急。
朱翊鈞連忙將人扶起,寬慰道:“朕不能無視國法,姑息國丈,是朕本事不夠,怎么還能讓國舅請罪。”
李彩云終于也意識到什么,連忙跪下,一同請罪。
李太后臉色一冷,看了看一臉誠摯的兒子,又看了完全狀況外的父親。
沒好氣朝皇帝道:“別拐彎抹角了,阿父這資質,就得直接呵斥才行!說罷,究竟犯了什么事?”
李偉這才猛然回過神,原來是皇帝在問罪!
他連忙下拜。
朱翊鈞一把扶住了他,懇切道:“娘親,今日咱們一家人吃飯,不必這樣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
“當初高拱暗害了馮保,孩兒想著馮大伴沒有子嗣,不如將府上財資充公,為他辦個葬禮。”
“結果,讓順天府孫一正抄家,二十萬兩,就報了二萬兩上來,其余的,都被分了個干干凈凈。”
“錦衣衛說,孫一正喪心病狂,故意給國丈送了不少,想拖國丈下水。”
他神色溫和地說完始末,將幾位家人一一扶起。
眼見李太后就要呵斥李偉,他連忙打圓場道:“娘親,也不必對國丈太嚴苛了。”
“孩兒早先便想到了,國丈府上沒有生財之道,早晚要受到外朝蠱惑。”
“如今說起這事,當真不是問罪國丈,實在是發自肺腑,想保全國丈啊。”
“娘親,你是不知道,那海瑞膽大包天,聽聞,竟然將世廟罵得流鼻血!就怕他盯上國丈,效仿包拯啊!”
李偉撲通一下再度跪倒在地:“陛下,太后,孫一正就給我送了八千兩銀子!”
“我馬上退還!馬上退還!”
朱翊鈞仿佛沒看見,隨手撥了撥朱堯媖的鼻子——這小姑娘,長得當真討喜。
李太后面色鐵青:“去!馬上去給我退了!”
對于李太后的反應,朱翊鈞早有預料。
歷史上李偉跟著張四維做生意,被張居正捅破,李偉也是這樣趕著進宮,挨了自家女兒一通訓斥。
李偉被訓,就要起身離去,一頓午膳也不敢留。
朱翊鈞連忙拉住他,向李太后求情:“娘親,這只是小事,不要傷了和氣。”
“況且,這只是治標,若是娘親要讓國丈,過海瑞那等日子,孩兒也于心不忍。”
他將李偉留了下來,親切道:“國丈不急,回去再退還,咱們先用膳,還要說說海運的事呢。”
李太后順坡下驢,嗯了一聲,算是揭過了這事。
畢竟是阿父,好容易進宮一趟,也不想不歡而散。
她看了一眼李進,吩咐道:“上午膳吧。”
朱翊鈞插話道:“娘親,讓李大伴也一塊用膳吧,算是家宴。”
李太后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李進一時手足無措。
還是李誠銘將他拉著入了席,才渾身不自在地坐了下來。
眾人先后坐下,李彩云默默低下頭,不敢去看皇帝——她這才明白,為何夫家這么形容皇帝!果然是面紅心黑!
朱翊鈞坐下后,看向李誠銘:“向直還沒有官身吧?”
向直是李誠銘的字,突然被點到,連忙回話:“陛下,學生蔭了個國子監監生。”
朱翊鈞哦了一聲。
看向李偉:“國丈,這樣,孫一正的錢,你也別退還了,面上不好看。”
“就讓向直把錢,送去新學府,給山長馬自強說,是國丈仁義捐贈,借此去新學府討個職來。”
“新學府往后也要開列官階,說不得向直有天份。”
不等李偉答話,李誠銘當即起身謝恩。
朱翊鈞有些喜歡上這個有些機靈的表兄了。
他又朝李偉問道:“國丈,海運的事,有什么眉目了?”
國舅李文全小心拱手,示意這事他在負責。
朱翊鈞朝他看去,頷首示意他發言。
李文全斟酌話語,有些局促回道:“陛下,六月時,臣查了不少案卷,也問了不少有交情的漕商。”
“這才得知,海運,沒有牙兵是行不通的,這才找了平江伯府上搭伙。”
這時候李彩云微微欠身,示意就是她的夫家。
朱翊鈞自然知道,不然也不會讓勛貴出馬了。
海面上倭寇什么成分不清楚,但要是這種生面孔商會,必然是要遇到的。
沒有兵丁,必然要被吃干抹凈。
他點了點頭,示意李文全繼續說。
李文全又指著李誠銘:“隨后,便派了犬子,會同平江伯府上,一同前往廣州港、福建月港、浙江寧波港等處細細研查。”
“靠著平江伯府上的關系,在南直隸、廣東布政司,并購了幾家破落的海商。”
這就是外戚的短板了,驟然得勢,差點底蘊,也只能依靠老牌勛貴。
李文全簡短地說了一下當地見聞,海商運行的情況,以及掌柜們的籌算等等。
而后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實話說道:“陛下,海運賺錢歸賺錢。”
“但……海運地方,走私嚴重,排斥外人,勾連豪強,還有市舶提舉司暗中支持,我等恐怕不好擠進去。”
強龍難壓地頭蛇,就是這個道理。
朱翊鈞點了點頭,他自然是有所預料的。
開海這件事,阻力不比動南直隸小。
浙江廣東福建這些地方,就靠著這個吃飯呢。
當初世宗皇帝想在這上面動動土,結果可是打了個好樣。
朱紈作為世宗的核心班底之一,世宗托付他提督浙江、福建海防軍務,抵御倭寇,允他“便宜行事”。
其人討伐溫、盤、南麂諸賊,先后獲寧波雙嶼大捷、平處州礦亂、得福建詔安大捷。
而后……就是鋪天蓋地的彈劾。
至于彈劾的理由也很簡單。
此人一到地方,不止倭寇、什么海商、海賊、豪強,全部犁了一遍。
所謂目無王法,擅自殺戮是也。
至于殺的人,到底是倭寇,還是百姓,或者是外表倭寇的百姓,就說不清楚了。
朱紈在被彈劾后說——我又意氣自負,不愿對簿公堂。縱使皇帝不想殺我,福建、浙江人一定會殺我。我死,自己解決,不須他人。
親寫墓志,作絕命詞,飲藥而死。
朱紈有一句話,至今流傳在東南百姓口中——除去外國的強盜易,除去大明的強盜難,除去瀕海的強盜易,除去朝中的衣冠強盜難。
正是因為不想再來一個朱紈,朱翊鈞才不得不把勛貴們放出去開海。
朱翊鈞沒有回李全文這話,反而看向李偉:“聽聞國丈跟張四維關系不錯?”
“不妨問問張四維有沒有興趣合資?”
李偉經歷過方才的一遭,已然有些手足無措,求助地看向兒子。
李文全立馬心領神會。
想了想,卻搖頭道:“陛下,晉商多經營邊軍茶、馬、礦,不太會插手海運。”
朱翊鈞點了點頭,解釋道:“朕知道,朕的意思是,不妨組個大點的局,國舅可以再拉拉別的勛貴入伙。”
“就像大長公主一家,許從誠一家,英國公、泰寧侯也可以問問嘛。”
“禮部尚書張四維,不妨多給些干股,坐地分銀就是。”
“他若是有意,就考慮下,上奏復福建市舶司,以及……讓兵部,復了俞大猷右都督的職,鎮守福建。”
他看向李文全,眼神真摯懇切,直讓這位國舅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些許困了,明日再匯報成績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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