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
崇文門前,一大票人集結在此處,準備去往天壽山,為先帝陵寢選址。
禮部、工部陸陸續續趕到。
而此時的張居正,卻正在不遠處的靜室內,暗中會見張四維。
“我與馮保通過氣了,等元輔致仕后,呂調陽另有他用,屆時你先掌禮部,總裁世宗皇帝實錄。”
張居正背對著張四維說著話,一邊透過窗戶看向不遠處的崇文門。
張四維距離內閣還差一步資序,以禮部尚書之身,主持世宗實錄的修撰,便補全了進入內閣最后一步資序。
勘磨到明年改元,就能入閣了。
這些都是此前說好的,眼下不過是跟馮保確認了一番,讓張四維放寬心。
張四維站在張居正身后,遲疑道:“閣老,您當真要去天壽山?”
兌現承諾,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臺的基礎上的。
把張居正支開,是張四維當時勸的高拱,可眼下局勢有變,此舉就變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張居正一桿子被捅到天壽山,內閣少了人控場,若是被高拱翻了盤……
依照高拱的性子,他們這些反水的人,可不會有好下場。
張居正回過頭,寬慰道:“不妨事,大局已定。”
“元輔為李太后深惡,只要元輔不能與朝臣合力,那便只能致仕。”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
就像大禮議時候的楊廷和一樣,只要皇權有朝官支持,哪怕勢弱些,首輔也得致仕。
高拱只以為朝臣跟他都是一條心,現在才敢這般強勢罷了。
張四維還是不太放心:“這幾日,并未見到元輔的奏疏送上去。”
默契這事就怕人耍賴。
張居正搖了搖頭:“我和高儀致仕的奏疏昨日就送進去了,元輔再拖也拖不了幾天了。”
“若是一直不致仕……那就是戀棧權位了。”
高拱不會蠢到這個份上。
要是一個戀棧權位的罪名落到頭上,風議不會比現在的馮保要少。
雖然李太后不知為何,改了主意,顧忌朝局穩定,想讓高拱體面致仕。
但這是勝利者的優容,而不是有意姑息。
高拱要是不識好歹,戀棧權位,也不會再留高拱體面了。
這就是勾連內廷的好處,窺探圣心,料敵先機,自然底氣十足。
張四維聽出了話語中的暗示與底氣,才放下心來。
終于承諾道:“我舅舅明年便會入京。”
這是上保險了,非得自己入閣,才會讓王崇古入京。
要是之后張居正翻臉不認人,晉黨可就要開門放狗了。
張居正點了點頭,算是認下這話。
抬頭看了一眼時候差不多了。
崇文門前去天壽山的官吏也差不多到齊了,這才準備推門出去。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他囑咐道:“高儀之后幾日也會休沐。”
“屆時你領班日講,多看著點陛下,不妨增添些課業。”
張四維疑惑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解釋,只是補充道:“尚書、大學講完了,那便講史和論語罷,多說說仁德圣君的故事。”
說罷,他便推門離開了這處靜室。
在張居正看來,眼下這位圣上,聰慧太過,仁義不足。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近來準備撰寫一本帝鑒圖說,列舉了圣主與昏君,便是為了開經筵時,將這位圣上往好了教導。
否則,依靠著才智,行世宗之舉,那才是他的失職。
如今的新政,他尚且能擔著,但他之后,就只能靠這位圣上自為之了。
比起什么聽政視朝,講學義理才是頭等大事。
世宗難道不聰慧,難道不懂政事嗎?
恰恰是太懂了,心中沒有義理束縛,才會流毒到如今。
他當初去勸兩宮給君上增加課業,可是明著說“視朝不如勤學,尤為務實”的。
大明朝,不缺懂權術的皇帝,缺的是心懷天下的仁君。
至于用日講讓這位陛下忙起來,少干涉些局勢,那只能說是順帶的作用了。
這般想著,便來到了崇文門前。
“閣老。”
“張閣老。”
眾人見張居正到來,紛紛行禮。
“張尚書,諸位。”張居正回禮,又點了點人數,“到齊了嗎?到齊了就出發吧。”
現在天熱起來了,現在早一會走,能趕個陰涼。
戶部尚書張守直,開口回道:“閣老,司禮監的人還未到,再等等吧。”
張居正看了一圈,確實未曾看到司禮監的人。
只得頷首,把手攏進了衣袖中等待起來。
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影從崇文門內出來。
張居正定睛一看,竟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曹憲于,以及司禮監提督太監張宏。
心中正疑惑。
不等他發問,張守直率先問道:“二位這是都去?”
張宏諂笑道:“只曹公公隨諸位去天壽山,咱家是奉了萬歲爺旨來的。”
說罷,他招呼一聲。
身后的小太監捧著一個黃綢蓋著的木盤,走了上來。
張宏揭開黃綢,朝乾清宮方向拱了拱手:“萬歲爺說,近來天氣逐漸酷熱,天壽山蚊蟲暑伏。”
“圣上不忍心諸位肱股之臣,消磨體膚。”
“特意命我去太醫院取了些降溫去暑的草藥,以及些許驅趕蚊蟲的藥囊。”
說著,就給崇文門前的官吏們一一分發了下去。
張居正暗自搖了搖頭,這位陛下,當真是慣會邀買人心。
剛想著,張宏就走上前,遞上一個香囊,悄聲道:“張閣老,這是萬歲爺親手搗的藥囊。”
“萬歲爺說,閣老是肱骨之臣,新政還要仰賴閣老,萬萬要保重體膚。”
張居正下意識接過藥囊。
待到張宏離開,才回過神來。
他愣愣地看著手上皇帝親手搗藥的藥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面色古怪地正準備收入衣袖里。
想了想,還是默默將藥囊懸掛在腰間。
掛好后,又反復看了幾眼。
感覺還是不太舒坦,干脆摘下來收進了懷中,貼身存放起來。
抬頭看到張守直眼神征詢,張居正這才點了點頭:“走吧,早去早回。”
說罷,便當先登上了馬車,順手按住懷中的藥囊,免得動作太大,不慎損壞。
文華殿,廷議。
高拱看著御階上那道屏風后面的人影,疑惑了好半晌。
最后還是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是六月十四,不逢三、六、九,不必視朝的。”
朱翊鈞的聲音從屏風后傳出:“元輔,朕日講學完了尚書,諸位日講官說貪多嚼不爛,讓我整理所得,休歇幾日。”
“母后便讓我早上聽政,下午溫習課業。”
按照原定的進度,大學與尚書起碼要到七個月才能學完,也就是二月到九月。
如今不過六月中旬,簡直神速。
要休息兩日,道理上自然說得過去。
有日講官首肯,李太后授意,他可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這里了么。
屏風隔絕視線,百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馮保站在側面,看著這位手捧著論語的皇帝,目光中帶著警惕。
聲音再度從屏風后傳來:“諸位廷議便是,朕就聽著。”
說完就不再言語。
朝臣各懷心事,也都不再糾纏這事。
高拱深看了御階上方一眼,轉身輕咳了一聲:“議事吧。”
話音一落,葛守禮正要說話。
有戶科右給事中突然出列,搶了先去。
栗在庭一馬當先,開口道:“諸位同僚,我這里有一事需要議一議。”
戶部尚書張守直視山陵,今日廷議,來了一名侍郎,一名給事中。
栗在庭是隆慶二年進士,資歷極其淺薄。
冒然開口,使得眾人紛紛側目看去。
栗在庭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近日,我查閱宣大軍餉賬冊,發現了一樁懸案。”
“隆慶四年支出糧食超過一萬石,到了隆慶五年則支出約一萬五千石。然而,經過核查,發現在隆慶五年只有一萬一千石銷了賬,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里去了?”
“這就罷了,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戶部要七萬一千三百余石,數倍不止!”
他轉過身,直勾勾盯著楊博:“楊博楊尚書,不知道,宣大這是準備用到哪里去?”
百官沒想到這廷議一日比一日精彩,這幾日慣有的馮保和高拱開撕不說。
如今又有人找晉黨麻煩,不知道是誰在渾水摸魚。
楊博突兀被找了麻煩,只能謹慎答話:“這是宣大要求的開支,用于修理宣府鎮邊防。”
“兵部部議沒問題才走到戶部的,不是我楊某人自己的意思。”
“至于那四千石,或許也用于修繕邊防了。”
這話推得一干二凈,應對得很是熟練。
按照慣例,涉及到邊防,這些言官也就該閉嘴了,總不能現在跑去宣大證實吧?
就算真是個倔驢子要去宣大,這一來一回,屁股早就擦干凈了。
可惜,栗在庭是奉旨找茬。
手上的貨都是成國公給的庫存,那可太齊全了。
聞言不僅沒放過,反而,步步緊逼:“那倒是恰好,本官查賬時,正好找了上月剛回來的宣大巡按使。”
“兩邊一核對,先前提出的修建防御工事,竟然連一半都沒落到實處!”
“查出了過往的修建費用里,全是虛報和濫用!”
不少官員已經開始交頭接耳。
來得這般充分,可不像是適逢其會。
栗在庭直視著楊博:“楊尚書,銀錢是你們兵部替王總督討的,用也是你們兵部監督的,現在出了事,楊尚書難道不知道嗎?”
“今年這七萬一千三百余石,我戶部當不當給?”
朱翊鈞在屏風后饒有興致地看著馬前卒沖鋒。
這栗在庭,用起來還真順手。
忠君愛國不說,辦事還雷厲風行,一下就給楊博干啞火了。
這案子可是他精挑細選的。
往大了說,就是松弛邊防,貪污瀆職。
往小了說嘛,也就是個監管不力。
至少夠楊博應對一陣了。
栗在庭還在輸出:“楊尚書,是你們兵部自查自糾,給一個交代,還是我奏到兩宮那里去?”
楊博只覺得擦屁股心累。
他拱了拱手:“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實。”
栗在庭搖了搖頭:“楊尚書既然是王總督的姻親,本官建議不妨避一避嫌。”
這就有些氣勢凌人了。
高拱也咂摸出一絲不對味,他征詢地看向葛守禮,這是正義的愣頭青,還是有問題?
葛守禮也不明所以,皺眉道:“栗在庭,就事論事,不要胡亂攀扯。”
話音剛落,刑科給事中張楚城突然插話:“總憲,我認為栗給事中說得在理。”
葛守禮疑惑朝張楚城看去。
張楚成也出列,看向楊博:“我這里也有吏部侍郎張四維一事。”
“乃是張侍郎收受賄賂,安插鄉黨到我刑部,好巧不巧,安插那人也是楊尚書的親眷。”
“以本官愚見,有些親親朋朋的,還是避一避嫌好。”
朝臣與內廷不一樣。
一旦被彈劾,就要自己上奏陳詞,要么力辯,要么請致仕。
眼下二名給事中針對,立馬就讓楊博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知道是誰在針對自己!
此時高拱不得不表態了,不能往結黨上發展,否則王崇古狗急跳墻,關門放狗怎么辦。
如今內閣只他一人在,可謂乾綱獨斷。
他看向栗在庭與張楚城:“豈能空口白話,庭后現將證據呈上。”
“楊尚書先回兵部了解一番,咱們議清楚了再說,別動不動就上奏。”
這話就是將楊博與張四維保了下來。
有什么問題,自己回去擦屁股,別弄得一褲襠屎。
楊博當即表態:“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回復戶科。”
他沒說張四維安插他親戚這事,萬一符合流程呢?不符合的話,回去補一補手續嘛。
高拱點了點頭,示意楊博可以先行離開。
栗在庭與張楚城對視一眼,見好就收,退了下來。
做到這個份上,張四維和楊博至少也得疏乞罷免,已經夠了。
這事一結,葛守禮正要出列議事。
馮保眼尖,見這位左都御史,一幅急不可耐的樣子,心下立刻就知道,又要有言官彈劾自己了。
他當然要搶這個主動權。
馮保也不含糊,搶先一步開口道:“方才那位給事中說得在理,朝內親親朋朋之事,實在太過了。”
“這楊博、張四維的事,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說了。”
“倒是昨日奉旨辦事,竟然從某位御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東西。”
“咱家不意,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結黨!”
葛守禮兩度被人搶白,不由暗惱。
此時看到馮保在御階上侃侃而談,不由更加氣郁。
既然提到了御史,他便不得不接話了:“馮大珰好生說話,我都察院風聞奏事,不要將志同道合,誣成結黨。”
馮保看也不看葛守禮。
只是朝著高拱道:“昨日御史張守約供述,是有人授意門生故舊,攻訐咱家。”
“元輔,太后讓咱家問問你,有沒有要申辯的?”
高拱面無表情:“馮大珰不妨直說,莫要彎彎繞繞,將本閣纏在里面。”
他自然不會去接馮保這話的。
結黨這事,上不得稱。
馮保笑了笑,朝慈寧宮方向拱了拱手:“兩宮、皇帝有諭。”
“給事中宋之韓,咆哮朝堂、殿前失儀,下內閣議罪。”
“御史張守約,邀名賣直、指斥乘輿,理當貶道州通判,下內閣議論。”
“再有,以張涍、宋之韓、張守約三人供述,朝中竟有結黨之風,著內閣速速陳條說明。”
說罷,他朝著高拱指了指文華殿外。
開口道:“那張守約我給元輔請到內閣了,等內閣問完案,再將他與宋之韓一并送到都察院等著論罪便是。”
高拱冷眼看著馮保。
語氣生冷道:“這諭旨,內閣省得了,此事本閣自會陳條向兩宮太后以及圣上說明。”
“正好,馮大珰說道結黨。”
“本閣這里,也有一樁要事,牽涉深廣,同樣是關涉言官們,竟然是我朝御史、給事中彈劾同一人,內容也如出一轍。”
“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這是結黨,還是大義國法驅使?”
他回頭朝職官點了點頭。
便有一名職官懷抱數十份奏疏,走上前來。
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開口道:“內閣收了有御史四十九人,給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竟然是不約而同彈劾馮大珰。”
“諸位,議一議吧。”
七十余名言官彈劾!
就連工部幾位不知情的技術官僚,都忍不住相顧駭然。
廷臣更是交頭接耳。
高拱說完就回了班首,閉口不言。
烈度就是這樣一點點升級的。
就是要靠著這日拱一卒,將朝臣們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圍。
今日,言官能頂著李氏的壓力,彈劾馮保。
一旦成功,就是驚動天闕的聲勢。
屆時,他再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請求廢了司禮監,就會有更多的人搖旗吶喊。
所謂蓄勢,就是這個道理。
御史四十九人,給事中二十七人,這個規模,只說近年,已經是僅次于世宗時的左順門案了。
當初世宗為了彈壓,只能出動錦衣衛杖殺朝臣,如今李氏和馮保能怎么辦?
他倒想看看,李氏和東廠的人,有沒有世宗的底蘊和手腕。
想到這里,高拱再度環顧群臣。
又抬頭迎上馮保的視線,毫不示弱地逼視過去。
兩人眼神刀光劍影,幾乎在庭上擦出火花來。
便在此時,出乎所有人意料。
御階之上那道屏風,突然被撤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