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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夢方醒,金杯共飲


更新時間:2024年11月11日  作者:鶴招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鶴招 | 萬歷明君 


這番話,朱翊鈞可謂真心實意,既登大位,無能,就是一種原罪。

高儀連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鈞打斷了高儀:“先生請坐,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講《梓材》,諸位講官說的,我深以為然。”

朱翊鈞捻起一根筷子,不顧儀態地敲著碗沿。

叮……叮……

口中緩緩吟誦起來:“無胥戕,無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屬婦,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養引恬。”

吟完這兩句,朱翊鈞放下筷子,不等高儀開口。

繼續道:“余探花解釋得最好,所謂引養引恬,便是使百姓長養,使百姓長安。”

“我既為君父,焉能不將百姓銘感在懷?”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高儀默然,思緒飄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著皇太子,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句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這一刻,高儀仿佛回到了二十歲,看到了當年求學時,錢塘縣那簡陋的學堂,看到了當時揮斥方遒,指點山河的自己。

那時的他,就是想著,有朝一日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時的他,就是想著,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區區生員,整日與同窗剖解邸報,謀劃天下。

那個最可笑,也是最熱血的年紀,他也曾意氣風發。

回過頭來,轉眼已經年過半百,垂垂老矣。

他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的熱血是什么時候涼掉的了,又是為何而涼。

哦……是貪墨橫行,結黨營私的官場朝堂,是扶持嚴嵩攬財,罔顧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縮在后宮飲服虎狼之藥,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夢。

此時他看著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時的自己——心懷天下,少年熱血。

高儀突然理解,自己當初那位辭官歸鄉講學的先生,為何在窗外看著他們議論國事,會露出那種眼神。

他靜靜看著朱翊鈞,心中翻騰不已,鼻腔都漸起酸澀。

哀哀誰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極無告……

高儀心中再度重復起這句話,高儀幾乎忍不住老淚縱橫。

什么是君父?何為父母官?誰稱子民?

這本不需要多言的問題,在如今這個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樓閣,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們的困苦又能向誰求告?

都說童言無忌,赤子之心,皇太子這番吐露胸懷,比他意想中,更為仁善敦厚,如同一塊璞玉,內蘊神華,光彩照人。

為君為父,心念百姓,他高儀侍奉兩朝,終見圣君耶?

高儀難止哽咽,誠心拜下:“殿下仁德,實乃國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養百姓,與民休息。”

這番話,多少有些不顧禮節,哪能向君上說什么毋忘今日語?

但高儀以士自居,實在抑止不了這股沖動。

這不是臣下對君的勸誡,也不是先生對弟子的要求,這只是一名士人,聽到志同道合之言,對知己的勉勵。

朱翊鈞連忙伸手虛扶高儀,感慨不已。

禮制殺傷力,對于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實在太強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稱職皇帝的模樣,就讓老人家感動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慣性,根植于人心,當真有勢不可擋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體兩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來得心應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禮制同樣會成為絆腳石,又臭又硬。

朱翊鈞搖了搖頭,將胡思亂想甩出腦海。

繼續循循善誘:“君無戲言,本宮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養引恬。”

“倒是如今,本宮德涼幼沖,見識淺薄,這布道治政、贍養百姓之事,還是要多多仰賴先生。”

高儀面對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覺目光似有千鈞之重:“臣微末學識,才能不及中人,不過是以卑鄙之身,竊據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時日,才能必然遠超微臣。”

高儀既是謙辭,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內閣,登堂入室,可以說是萬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沒做。

既沒有踐行少年時的志向,也沒有遵行士人兼濟天下的操守。

他這后半生,當真可謂是,尸位素餐。

朱翊鈞搖了搖頭,帶著一絲哀思之情:“當日,我皇考賓天之前,托孤輔政于先生等三人,還請先生莫要自謙。”

“元輔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時我皇考曾執手淚眼與元輔說,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涼幼沖,我的先生,難道不愿為我所累嗎?”

朱翊鈞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遺命,以圣君姿態,一再動搖著高儀的心神。

高儀囁嚅了一下嘴唇,顯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動容,感慨至極:“天恩浩蕩,臣必不敢負。”

朱翊鈞這才展顏。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涼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儀情緒一時難以收束,只得一言不發,坐了下來。

席間,朱翊鈞又不咸不淡地請教了一些學問上的問題,一副熱心求學的姿態。

幾次撓到高儀癢處,引得他不顧儀態,唾沫橫飛。

朱翊鈞眼見火候差不多,不著痕跡開口道:“先生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當好生踐行。”

說罷,他幽幽一嘆。

高儀疑惑問道:“殿下何故嘆息?”

朱翊鈞娓娓道來:“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囑咐我孝事兩宮,我卻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頗見我母妃心煩意躁,必是有煩心事。但我問及,母妃以政事為由,怕擾我學業,不讓我知曉。”

“母親有憂慮,我不能排解,先生,我這樣,難道還能說孝順嗎?”

皇太子這一提,高儀立馬明白說的是什么事。

近日來,廷議兩大難處,一曰考成,一曰內帑,都與李貴妃處鬧得不太愉快,頗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儀卻覺得有些難堪。

所謂為尊者諱,又涉及內外斗權這些陰損之事,給小孩子講,總歸面上不好看。

朱翊鈞見他猶疑,一臉單純問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惱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這一片孝心,就在這里私下告訴我?”

高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鈞連忙勸道:“先生,我那母妃,受馮保蠱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與朝臣不愉快。”

“先生說與我聽,我還能從中調和一番,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高儀頓了片刻,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說,倒是這李氏,居于深宮,外臣只能通過奏疏進言,反倒是他這學生,侍奉身前,若是有這個心,還當真能調和內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內外正為兩事攪擾不休……”

高儀一五一十地將事情道來,他還以為朱翊鈞一無所知,說得頗為詳細。

朱翊鈞聽罷,皺著眉頭追問道:“這十萬兩,元輔是不準備移入內帑了嗎?”

他明知故問道。

高儀連忙解釋:“自然不是,如今禮部大典,工部修陵寢,黃河夏汛,各自緊急支走了一批銀子,戶部捉襟見肘。”

“內閣的意思是,等夏稅收上來,再將銀子移入內帑。”

朱翊鈞哦了一聲。

很是通情達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勸勸我娘親,如今正當相忍為國,共克時艱。”

高儀再度為新君仁厚感動不已。

只見朱翊鈞說完這事,又遲疑道:“倒是這考成法,有些難辦……似乎,頗傷圣德。”

傷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不禁感嘆自家弟子這份敏銳的政治嗅覺以及人心察悟。

僅僅是聽他簡略說了一遍,就立馬察覺其阻力。

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沒有矯飾,只能無奈點頭:“確實有些疑難。”

這就是后宮監國的壞處了,沒有這份擔當。

老子云,受國之詬,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天下哪有當政者不得罪人的。

漢光武帝不得罪人,史書上顯得光芒萬丈,這恰恰說明他有該得罪人的事沒有做。

子貢問孔子:鄉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惡之。

人人都說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說他好,壞人說他壞。

可惜,李貴妃是不懂這個道理的。

這也就導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擔下這個惡名——高拱正在準備當仁不讓。

可惜,為尊者諱,高儀不能講這些話說給皇太子聽。

朱翊鈞沉吟片刻,純潔無瑕的眼神看著高儀:“先生,考成法是治國良策,對嗎?”

高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殿下,如今吏治虛應故事,泄泄沓沓,貪腐橫行,必須要治一治了!”

張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細參詳過的,一旦落實,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濟了。

聽了高儀的話,朱翊鈞用力地點了點頭,堅定道:“先生既然這樣說,那必然沒錯,為大明計,我定會說服我母妃!”

說著,他又赧顏笑道:“就是這考成法,太過激進,若是能讓元輔與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儀大為感動,又為自己無意中利用皇太子影響后宮,而感到些許羞愧。

他深吸一口氣,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曉貴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說服元輔。”

作為輔政大臣,他說話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強硬,張居正再堅持,那就是不識大體了,他高儀,也不是沒有鋒芒的!

朱翊鈞大喜過望。

他開口道:“既然如此,本宮用過午膳,便去勸一勸我娘親,有了結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為說服我娘親,或許有所改動。”

“屆時元輔和張閣老處,還要先生多擔待一下了。”

高儀昂首以對,點了點頭。

一直到高儀結束今天的坐班,他都還在回味今日與皇太子的參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對。

剛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進了書房,坐在案前,提筆將今日事情記了下來。

他或而回憶,或而措辭。

“以大義表赤心……”

就這樣伏案疾書,下筆如有神。

一氣呵成,直到末尾,高儀頓了頓,思考著如何落筆。

一時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適。

篤!篤!篤!

高儀正沉思著,突然被敲門聲驚得回過神。

“老爺,宮里有人上門。”門外的老仆出聲說道。

高儀連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門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張宏,親自上門。

身后還跟著一名小太監,捧著什么物件。

高儀連忙道:“張大珰快請進。”

張宏往里走了兩步,站在院內就停住了,滿臉笑容開口道:“見過閣老。”

“最近云南送來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貴妃娘娘請了恩典,分賞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員。”

“咱家還有別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擾閣老了。”

說罷,他做了個手勢,那小太監便捧著盤子,遞了過去。

高儀連忙謝恩。

他看著老仆接過,才看到盤上墊了冰塊,透著冷氣。

一顆顆飽滿圓潤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盞之中。

高儀使喚老仆換器物取出。

張宏連忙阻止了他:“閣老,這杯盞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慶宮清宮,太子說太過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轉了念,說藏富于宮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貴妃娘娘點頭,把這物也賜給閣老,也好貼補家用。”

高儀怔愣,正要說話。

張宏已經笑著見禮,領著小太監出去了。

高儀看著張宏離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過了片刻,他遲遲沒有開口。

仿佛凝滯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擾,正要將那盤子收起,放到書房中去。

高儀終于出聲。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嘆道:“讓我來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爺想事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高儀默默地將那盤子端進了屋內,放在書案上。

對盛放荔枝的盤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箋來。

上面寫著李貴妃云,什么“試點”、“績效”之類的話語。

但他沒有仔細去看,只是掃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那一盞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臉正經地向自己舉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飲吶。”皇太子似乎如此說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跡嗎?

他高儀,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頓默良久,他才看向剛才還未寫完的題記,以及還未干涸的筆墨。

似乎是心中一動,高儀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緩提起筆,盯著方才題記的結尾。

挽住衣袖,緩慢而慎重地下筆,記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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