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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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宮殿外。
張宏站在乾清宮殿外,有些緊張地整理了一番衣著。
干兒子張鯨身側提著燈籠:“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鐘了,放心,兒子看著呢,穿的規規矩矩的!”
張宏沒理會他,只是下巴點了點。
干兒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張宏吐出的丁香。
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張宏此時可是不敢出半點紕漏。
先帝登基以后,他作為潛邸舊人,雖說沒有孟沖的造化,卻也算雞犬升天。
針工局這塊肥肉,幾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卻沒過上多久,先帝竟然駕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這消息當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豈不見先帝甫一駕崩,孟沖陳洪便新舊交替了嗎?
張宏自覺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準備。
為此,他甚至將針工局讓給了馮保的干兒子們,主動到神宮監做個大太監,管著太廟這等清水活,已經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嗎?他愿意退嗎?形勢所迫罷了。
這幾個日日夜夜里,他都會回想起針工局一呼百應,眾小阿諛的日子。
醒來又看著太廟無數的香燈靈位,蕭索清冷。
本以為余生將會就這樣過去。
結果沒想到,這才沒過幾天,李貴妃突如其來的一道令旨傳來,竟然讓他進司禮監,還要在皇太子身前聽用!
機會!天大的機會!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哪里敢有半點馬虎!
終于收拾好,張宏停下手,側過身對干兒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見太子爺。”
把干兒子打發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走到殿門口。
“勞煩通稟太子爺,內臣張宏……”
話還沒說完,那小太監就笑道:“張大珰我當然認得,太子爺吩咐了,您來了直接進去就行,不必再通稟了。”
說著,就側過身,作出一個請的動作。
張宏連忙謝過,心中反而更加緊張。
他不知李貴妃是如何選中的自己,但他一定會牢牢抓住這個機會。
馮保不就是得了李貴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嗎?馮保可以,他張宏為什么不行?
只要將李貴妃交代的這份差事做好了,給李貴妃心里留個印,未嘗不能取馮保而代之!
畢竟只是個十歲細娃,哄著伺候著,也不會有多大難事,卻能在李貴妃那里好好露臉。
皇太子他也不是沒伺候過,在裕王府時,自己哄抱過無數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曉事了可以揣摩心思,應當不會有多大問題。
更何況,這位太子爺是出了名的好哄騙。
去年還因為沉迷小太監送的玩物,被馮保告到了李貴妃那里去。
自己只要略微哄著點,再往李貴妃那里使使勁,還用得著受馮保這些晚輩的氣?
張宏一邊想著,一邊弓著身子,碎著小步走進乾清宮。
乾清宮是皇帝寢宮,但如今新舊交替,不少物什已經搬空了,準備與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靈,就該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顯得有些空蕩。
加之停靈,為免驚擾了什么東西,燈籠燭火亮得極少,半個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張宏沒有打燈籠的資格,只能小心走在殿內,步伐極慢,卻還是有回音響起。
四周布置著一些梵道儀軌,符箓之類的物件。
磬聲偶爾從殿內傳出,渺渺遠遠。
先帝待他們這些內臣極厚,卻在而立之年就駕崩,張宏作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憐他已經接近五十了,本來指著借先帝的威風,暢快過完余生,哪知黑發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輕個十年,倒是能指望著好好伺候這位新君,等到新君親政后,一飛沖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歲,等到那時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進土了。
只期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多在李貴妃面前漲漲臉吧。
以他的資歷,距離內廷高位,也只差貴人看上一眼罷了。
想到這里,他又想起皇貴妃分明說明早跪安,新君卻讓他此時來先帝靈前拜見。
自己是不是應該給李貴妃暗中稟告一番?
胡思亂想著,他才陡然發現眼前場景一變,一具沒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簾。
赫然是已經走到了殿內!
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著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讓他看不真切,這便是那位十歲新君?
心里想著,張宏連忙跪了下去,埋著頭請安:“內臣張宏,奉李貴妃令,來給太子爺問安。”
正估摸著皇太子要請他起來,膝蓋都提前發力了,卻沒等來預想中的回答。
身形差點晃了晃,張宏趕緊穩住,又跪實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聲,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讓張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并沒有持續多久。
他余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緩緩站起身來。
正當張宏以為是要請自己起身的時候。
一道聲音,帶著嗤笑,傳入耳中:“你們這些大貂珰,個個都喚作老祖宗,本宮這里,反而喚成爺了。”
“怎么,要做我祖宗?”
誅心之語,立刻讓張宏心頭一跳!
張宏頓時就被這一句話打懵了。
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
這話太重了,他都不敢想這話傳到外面去,他會是什么下場!
他幾乎匍匐在地,連忙重重磕下頭:“內臣不敢!內臣不敢!”
朱翊鈞冷眼看著。
第一印象極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會出第二個馮保。
他為先帝跪靈,僧道侍衛,都不得進入,挑了此地就是為了他此時不必再遮遮掩掩,裝作稚子孩童。
先帝靈前本就威嚴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這幅孩童的身軀。
就是為了徹底拿捏此人。
“張宏,抬起頭來。”
張宏心中還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聞言下意識抬起頭來。
只見殿內昏暗無光,這位新君側對著他,半個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面色明滅不定,單手按著棺木,站得離張宏稍遠,陰影正好映在張宏身上,將他幼小的身軀放得無限大。
這是十歲幼童!?
他只覺得威壓難測,更甚先帝!
幾乎有種面對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覺!
一道聲音傳來:“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張宏心思已亂,不明就里,只是胡亂叩拜了一通。
他頭顱觸地,姿態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鈞聲音都變得端莊晦澀:“張宏,嘉靖元年生人,農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賤賣入宮。”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慶元年后,歷任織造局、京營太監、針工局,四日前掌神宮監。”
“本宮可有記錯?”
聽著皇太子一字一頓地遍數自己的履歷,張宏越發不安了起來。
“殿下識記過人,胸懷宏闊,竟將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這都是尋常消息,宮里人盡皆知。
但此時經由皇太子口中說出,感受就不一樣了。
不是李貴妃令旨,要他來看管皇太子的嗎?怎么如今皇太子卻對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點選?
朱翊鈞輕輕敲擊著棺木,篤篤之聲回響在空蕩的殿內。
“好好的針工局不待著吃油水,去掃太廟,怎么,想告老了?”
張宏一時不知怎么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漸高,心力……”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他:“你對孟沖望而生畏,對馮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宮這里,倒敢欺君了。”
“張宏,伱以為你是高拱,還是馮保?憑你,也敢欺本宮年幼?”
張宏猶如墜入冰窖,一個激靈!
這話突然點醒了他!
他陡然間驚醒過來,方才的違和之處突然明白了過來!
這哪里是宮里傳的,不曉事的蒙童?
哪個不曉事的蒙童,敢敵視內相,輕蔑首輔!?
這位皇太子言語之中,赫然政情宮事了然于懷,分明是胸有溝壑,睿智已開!
關于這位的傳聞,恐怕也多半是蟄伏蓄勢罷了!
今晨空出來的提督太監一職,乃至自己被李貴妃點選,眼前這位太子爺,決計逃不了干系!
他一經豁然開朗,這位太子爺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
十歲啊!十歲開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難尋。
始皇帝嬴政十三歲登王,掃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趙煦九歲登基,重啟新法,兩敗西夏。
哪個不是神文圣武,天資英斷!
若這位皇太子朱翊鈞也是如此,他還要討好什么李貴妃?哪有不爭權的圣君!
英宗九歲登基,哪怕蟄伏待機,也不過等了八個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禮監掌印的位置!
圣君在前,安不爭做忠犬!?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心中立有定計,顫抖著回話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確實是為避馮保鋒芒,只能讓出針工局。”
朱翊鈞靜靜看著張宏。
他明白張宏在想什么。
雖說他如今不過十歲,但只要他表現出有治政奪權的能力,始終會有這么一波人緊緊團結在自己周圍。
為什么?政治前景與政治承諾,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為君者最大的優勢!
有此打底,又借著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氣場,壓服張宏,并不是難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馮保,那還是別在本宮面前聽用了。”
張宏聽出其中意味,整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當即匍匐到太子腳下:“蒙得太子賞識提拔!奴婢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朱翊鈞搖了搖頭:“是我母妃賞識提拔才對。”
張宏連連磕頭:“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里再無別人了!”
朱翊鈞終于笑了。
他呵地輕笑了一聲,突然想起殿內并無他人,干脆放聲放肆笑了出來。
張宏額頭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張宏,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過你,你知道他怎么說的嗎?”
不等張宏答話,朱翊鈞笑意不減,自顧自繼續說道:“他夸你是個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嗎?”
這聲音當真如云端傳來,讓張宏靈魂出竅。
他毫不遲疑地連連磕頭:“主子爺,張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張宏伏地懇切自白,卻沒有等來太子德音。
只有觸地的余光,看到一雙靴子從他身旁越過。
身后的聲音漸行漸遠:“我要隆慶年間,所有去湖廣巡稅的太監名單,落實一下。”
這話說完,再無別的言語傳來。
只剩下踱步離開的聲音,在殿內回響,余音杳杳。
張宏幾乎癱軟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后竟然已經濕透,宛如從刀山火海走過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開,威嚴也太重了!
什么十歲新君,要是有人說這是數十年身居高位,執掌大權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后一句話的四個字,更讓他心肝都一顫。
拿捏腔調,習慣動作,幾乎將他看殺!
喘了幾口粗氣,他突然想起什么,連忙翻起身。
對著太子離去的方向,再度磕頭,在空無一人的殿內,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高儀看著自己剛剛修筑好的籬笆,滿意地點點頭,伸了個懶腰。
院子這一角養的雞鴨,老是偷跑出來,總算解決了。
他本想壘個石墻,奈何這處一進一的院子,是他租賃的,房東雖然不敢拒絕他,但顯然也不太情愿讓他壘墻,他只能作罷。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祿,好歹是發了一半,才讓他修個籬笆。
他正欣賞著,就有個老仆靠了過來:“老爺,張閣老府上來人了。”
高儀一驚。
張居正遣人來干什么?
閣臣公務來往必不可少,但私下里交往過甚,多少還是有些犯忌諱。
尤其是國朝新喪的敏感時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么不請進來。”
老仆雙手捧起一本書:“他讓老奴把這本書轉交給老爺,說是有個不情之請,人在外等著老爺的話。”
高儀接過,看了一眼,是一本《尚書》。
張居正給他這本書做什么?
“什么不情之請?”
老仆答道:“他說,老爺明天能否講這一篇。”
明日?太子日講嗎?高儀疑惑地翻開書,果然其中一篇書頁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這一頁,突然愣了下。
而后默然不語。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嘆:“跟張閣老說,此事我應了,下不為例。”
老仆應聲而去。
“老爺,高閣老說,他應下此事了,下不為例。”
小廝掀開馬車車簾,低低地說了一句。
張居正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抬眼看了看高儀院子的大門,放下了車簾:“走吧,回府。”
輕輕撫了撫鬢角,今日似乎深思過度,白發都多了兩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還是想太少。
先帝顯靈……提督太監……臨朝詰問……張宏……
皇太子,到底有幾分成色呢?
明日且讓他好好看看。
為了沖周二的追讀,周三的章節凌晨發了。以后正常更新時間是4.30。每周三是凌晨。
注1:儀性簡靜,寡嗜欲,室無妾媵。舊廬毀于火,終身假館于人。及沒,幾無以殮。——《明史·列傳·卷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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