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下,暮鼓聲聲。
趕在天黑前,王姮一行人回到了平康坊。
這場擊鞠賽,并沒有順利結束,但其結果已經分明——
積分,瑯琊公主戰隊遙遙領先。
戰況,瑯琊公主是在場二十多個球員中,唯一一個沒有受傷、不見狼狽的人。
不管是球賽,還是械斗,王姮都是勝者。
而在隨后各家家長的“善后”中,也提到了對于此次擊鞠的輸贏評定:
勝者,瑯琊公主戰隊!
就是雙方參與的N代們,也都認可了這個結果。
他們最是慕強,瑯琊公主不管是在打球的時候,還是打架的時候,都展現出了超強的實力。
賽場上,熱血上頭,韋般若一方或許會抱怨王姮作弊。
但,等下了球場,冷靜下來,他們都能夠正常思考,就只剩下了折服:
作弊?
作弊,且沒有被發現,還最終成功,亦是實力的一種。
細究起來,他們這些人,在比賽的時候,也都或多或少的做了弊,可照樣沒能贏過人家啊。
輸了就是輸了,他們輸得起!
不過,今日在龍首原,他們鬧得有些大,連金吾衛、京兆府都驚動了。
各家的家長頗有些震怒,比賽的后續,還要等風波稍稍平息了,再繼續。
王姮對此,并不反對。
從球場出來,都不必等到回家,嬌氣的王姮就發現——
“手?九娘,您的手怎么這么紅?是不是受傷了?”
回到公主府,傅母、白芷等奴婢便迎了上來。
傅母見王姮舉著兩只手,趕忙仔細檢查,發現她白皙嬌嫩的掌心,竟紅成了一片。
尤其是與指骨相連的部分,隱約還有血絲。
比賽結束,飆升的腎上腺素歸于正常,王姮這才感受到了掌心那火辣辣的疼。
“沒有受傷!就是拉著韁繩的時候,被革帶磨得有些疼。”
王姮精致的小臉上,浮現著些許痛苦之色。
她養得嬌,性子更嬌。
活到十五歲,慢說受傷、流血了,就是連油皮兒都不曾破過。
她所遭受的“意外”,屈指可數。
最大的一次,自然是幾年前的沂河落水。
但那次,也只是深夜泅水,受了些許風寒。
她所遭受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沖擊,而非肉身上的折磨。
此次的打馬球,手掌被韁繩、球桿磨傷,亦是王姮十幾年人生中,幾乎從未有過的“傷害”。
王姮嬌氣,除了自己的性子外,更有著身邊人的寵溺與縱容。
比如傅母,看到自家金尊玉貴的小女郎,白嫩得如同上好凝脂的手,竟這般紅,還隱約有血絲,頓時心疼不已。
她迭聲吩咐道:“快!快去請府醫!把傷藥也都準備好!”
白芷等奴婢則扶著王姮,小心翼翼的跪坐下來。
看她們那謹慎的模樣,仿佛王姮不是只磨紅了手,而是受了什么重傷。
王姮并不覺得奴婢們大驚小怪,她嬌氣啊,她疼!
嗚嗚,掌心仿佛被灼傷般的疼。
稍稍一動,還會如同被針扎。
王姮挎著一張無比精整的小臉,圓滾滾的大眼睛里,隱約閃爍著水霧。
樓彧負手站著,白皙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唯有負在身后的一只手,用力捏著另一只手上的象骨摧決。
奴婢們端來了熱水。
傅母拿干凈的棉布巾子沾了熱水,輕輕的給王姮凈手。
擦拭干凈,掌心似乎看著沒有那么可怖。
府醫也提著藥箱趕到,仔細的檢查了一番,確定沒有流血,只是些許擦傷。
凈了手,涂上外傷藥,再仔細將養兩日,就能恢復如初。
府醫又叮囑了一些飲食上的忌口,偷眼去看某道頎長的身影,見對方沒有吩咐,這才恭敬的退了出去。
“傅母,阿兄,你們不用擔心,府醫都說了,我無事!”
王姮的手,經過處理,掌心的那股灼熱感,被清涼的藥膏所安撫,她也就沒有那么的難受。
她甚至能夠揚起笑臉,安撫著身邊的人。
“怎么能沒事兒?手都紅了!”
傅母依然心疼。
她是王姮的乳母,在她心里,九娘就是她親生的孩兒。
就算不提情分,只看王姮從小到大是何等的尊貴、嬌氣,傅母也見不得她受苦。
“傅母,你還不知道我?我皮兒薄,輕輕一碰都會留下痕跡。今日騎馬的時候,一時沒有注意,這才磨傷了。”
“只是看著可怖,并不嚴重。”
至少不再疼了,王姮也就有心情安慰旁人。
“還是要小心!九娘啊,以后咱們還是盡量不去參加這種擊鞠賽!奴剛才可是聽人說了,除了您,就連王郡君和十三娘都受了傷呢。”
傅母像個老母親般,對著王姮絮絮叨叨。
“好!我知道了!”
王姮知道傅母是真心疼愛她,她珍惜這份“母愛”。
對于傅母的嘮叨,她不會心煩,反而耐心的聽著。
相較于傅母能夠發泄出來的關心,某人的沉默,更讓王姮心驚膽戰。
這人,不會生氣了吧?
怪她不該走出他給她設定的“保護圈”?
怪她不知照顧自己,還受了傷?
深夜,正寢室。
已經換成玻璃窗的窗子,并沒有完全關閉,而是留了一個縫隙。
絲絲縷縷的夏日涼風,透過縫隙,吹進了房間,拂去了初夏的燥熱。
吱嘎!
窗子被輕輕推開,一道黑影,翩然躍入。
他姿態輕盈,落地時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響。
手指微彈,一粒石子精準的將榻前守夜的丫鬟送入更深的昏睡。
他緩步靠近,抬手撩起層層帳幔。
寬敞的床榻上,絕美少女已經安然入睡。
她的呼吸聲,細微、有規律。
樓彧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將少女全都收入眼中。
一雙狐貍眼,宛若探照燈,從少女的頭發絲到她的腳趾,一寸寸的劃過。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少女的腰腹。
少女蓋著薄薄的錦被,將脖子以下都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
就連那俏皮的小腳,今晚也沒有探出被子。
而腰腹處,更是被裹得緊密。
樓彧深深的望著,他知道,小丫頭的雙手就在這里。
她的睡姿很是端正,正面仰臥,雙手迭放。
除了一雙小腳,偶爾會頑皮的伸出被子,她幾乎一動不動。
樓彧看了好一會兒,才欺身上前。
在腳踏上跪坐下來,伸手探進那錦被,分別將少女的兩只手都拉了出來。
經過藥膏的安撫,原本紅彤彤的掌心,已經變成了淺粉。
這色澤,只比平常的白中透粉,略深些。
柔嫩的掌心,也只剩下了些許淺色的磨痕。
若不仔細看,根本就發現不了。
樓彧輕輕握著,細細摩挲著,“嬌氣的丫頭,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輕輕一碰,就會留下痕跡!”
“不是戴了手套嘛,怎么還能磨傷?”
“……你說,這都怪誰?”
“我不喜你出去,不想你不乖,可你就是不聽話。”
“打馬球有什么樂趣?與人爭斗又有什么好?”
樓彧一邊低低的呢喃著,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
這是他從宮中弄來的玉肌膏,最好的祛疤外傷藥。
有傷疤,可以祛除。
沒有傷疤,亦可養膚美白。
樓彧細心的為王姮涂抹,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撫摸著那柔嫩的掌心。
“……今日,我們瑯琊公主可謂是驚艷四座!”
“經此一賽,京城上下都會知道,我們瑯琊公主,不但長了一副傾國傾城的芙蓉面,還善騎射、精于擊鞠。”
“阿姮,這般高調,儼然成了天上璀璨的星辰——”
但,你能接受這種“高調”所帶來的后果嗎?
你以為,公主的尊號,就真的能夠保護如此美麗的你?
“傻丫頭,你果然被我寵壞了!”
任性,還天真!
外面的世界,真的遠比你想象得更為復雜、更為殘忍。
蕭無疾回京了,獨孤家要被清算。
突厥王庭,尤其是那位前朝公主,定不會放過這次出兵的機會。
大虞朝,新皇登基不足一年,朝堂還沒有徹底穩固。
即便圣人有著踏平突厥的雄心壯志,也有王姮幫忙籌措的軍餉,朝上諸公也未必支持。
若是再有有心人興風作浪……
樓彧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陰冷的幽光。
次日朝會,便有御史彈劾獨孤家貪墨軍餉、勾結外敵等不法事。
相關的人證物證,十分齊全。
那位前朝太子,也被拉了出來。
朝堂上一片嘩然。
文武百官聽了太子的講述,都禁不住有些錯愕——
盧國夫人竟蠢笨至此?
哦不,盧國夫人只是個老嫗,她固然犯了錯,可獨孤家就真的那么無辜?
獨孤雄作為家主,沒有發現冀州老家的異常,有著失察之過。
獨孤家作為大虞的臣子,卻包庇前朝太子,還勾結突厥,試圖顛覆新朝,有著謀逆之嫌。
貪墨軍餉,殺良冒功等罪名,跟這些比起來,反倒沒有那么的嚴重。
但,既然要清算,這些平日里圣人不會深究的“小過”,都會成為掀翻整個獨孤家的鐵證。
圣人大怒,責令大理寺、刑部、兵部、京兆府等等各個衙門徹查。
朝堂上的眾官員,聽到圣人將這么多的衙門都牽扯進來,就知道,獨孤家完了。
對此,眾人并不十分同情——
明知道自己的老娘不靠譜,還這般放縱,獨孤家不倒,都要沒天理了。
或許,前朝太子的事兒,未必就是盧國夫人一人犯糊涂。
獨孤雄可能也存著“另投新主”的想法,他只是更會隱藏罷了。
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獨孤家因為此次案件,遭了圣人的厭棄。
雖然還沒有徹查完畢,獨孤家已經被重兵圍困。
“陛下!我要見陛下!”
盧國夫人瘋了一般,被發跣足,手里捧著一幅字畫,竟沖出了府門。
門外守衛的官兵,見她這般,下意識的就舉起了長矛進行攔阻。
“誰敢攔我!這是元德太后的親筆!”
盧國夫人直接將字畫展開,擋在了自己身前。
元德太后?
不就是上皇的原配,當今圣人的生母?
眾官兵一聽這話,趕忙將長矛收了回來。
他們確實不敢!
元德太后早已逝去,圣人卻十分懷念。
作為孝子,哪怕是亡母留下的一卷親筆做所的畫作,也定會珍之重之,絕不容許有妊褻瀆。
眾官兵不敢再攔,盧國夫人也就順勢沖了出去。
她一路朝著皇宮而去。
來到宮門外,她還是舉著那副字畫,直接跪在了甬道上。
“圣人,老嫗知錯了,還請圣人看在阿姊的面子上,饒過老嫗這一遭。”
“……阿姊!阿姊!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吧,你的幺幺,快要死了!”
“阿姊,幺幺知道錯了!阿姊,幺幺害怕!我怕!”
五六十歲的老嫗,卻像個不更事的幼童吧,哭得聲嘶力竭、涕泗橫流。
全然沒有國夫人的尊貴,也沒了往日的囂張、跋扈,只剩下了狼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