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的氣氛,悶如雷雨將至。
撇開陸念那種毫無章法的跳腳,岑氏都想不起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叫人這般指著鼻子訓斥過了。
且她這位伯父,自從她嫁入侯府、發達起,又何曾這么與她說過話?
這讓她積攢在胸中的火蹭蹭往上竄。
只不過,岑氏再如何煩惱憋悶,亦存了幾分理智。
深吸了一口氣,岑氏硬生生把火熄了。
她反復告誡自己,她可不是陸念那個只知道撒氣的蠢貨!
道理上說得通,心情上實在遭罪得很。
“昨晚上府里有些事,歇得不怎么好,”岑氏勉強給自己打了個臺階,又道,“說來,我也好久沒見過伯父您這么火冒三丈了。”
見岑氏有收起脾氣的樣子,岑太保亦沒有咬著不放。
他叫管事進來添了茶水,坐著慢慢抿了一盞,濃郁的茶香稍稍平緩了心神。
“知道老夫叫你來是為著什么事嗎?”眉頭舒展開些,年老的太保顯得慈眉善目。
“那日您讓阿瞻送來的紙條上說,萬通那里也得了些詢問,”岑氏端正神色,“我只曉得陸念在折騰個小鏢局。
那小鏢局,與萬通渾然不能比,再怎么查、也不該順著查到萬通那頭去。
唯一與萬通相關的,只有兩年前,侯府送去蜀地的銀錢和藥材。
可那也轉了好幾道彎,輕易聯系不到一塊。”
岑太保沉默著,沒有打斷岑氏的話,卻不表示這番話順耳。
應該說,正相反,極其得不順耳!
“你這是在告訴老夫,東西沒有進你的口袋,經手的一道道路子也不是你尋的、安排的,”岑太保的聲音不重,但字字發沉,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有一股氣勢,“現如今即便出了問題,也不該找你?”
岑氏確實是這么個意思,但嘴巴上,倒也退了兩步:“伯父不如與我說說,誰查去萬通了,又是怎么查的?我一介婦人,居于內堂,外頭的事兒云里霧里。”
“順天府,那楊集文,哼!”岑太保點評道,“那就是只兔子!”
能坐穩順天府尹的椅子,楊集文自是有些真能耐,尤其擅長明哲保身,狡兔三窟說的就是他。
可真把他看作一只只會耍滑的兔子,那一口鋼牙咬起人來,也能撕扯下一條胳膊。
岑氏又問:“楊大人明確說了查那趟鏢?”
“那倒沒有,”岑太保道,“聽下頭傳上來的意思,七七八八問了不少。”
岑氏不了解楊府尹,她只認一個理:“那或許是伯父您想太多了,便真是為了那鏢,為何會查到萬通?萬通那兒難道沒有應對之策?一查一個準?”
“為什么?”岑太保被她幾句話說得額頭青筋直跳,“我也想問問你為什么?!”
“我也是才知道,那小鏢局易手,竟然背后是你的主意。”
“阿瞻年輕、以為是多么輕便的一件事,就讓薛波替你辦了,弄的薛文遠也被瞞在鼓里。”
“現在倒是好,那么件破事鬧進順天府里,替薛波跑腿的馬前卒都進去了。”
“薛文遠頭痛得很,一個是培養多年、極其信任的手下,一個是扶持長久、能派上用場的棋子,眼瞅著都要廢了!”
“萬通還有那馬前卒的一成利,這事兒越發扯在一起。”
岑氏緊繃著身形,聽了岑太保一通問,末了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與其責問我為什么,還是想想怎么處置才好。”
岑太保氣極反笑。
理是這個理,但這個理由由始作俑者來說,簡直滑稽!
尤其是,岑氏還端著一副靜好模樣。
這般能裝腔作勢的人,剛才在人前怎么拉長著臉叫人看笑話?
“好,多少年前!”岑太保瞇了瞇眼,“一個多少年前連門都沒有進的妾,你折騰她做什么?
他們回京那會兒,你氣不過,老夫能理解,她真進了門、與你添堵,你尋她事,老夫也能理解。
偏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突然弄這么一出!
現在還能怎么處置?
楊集文問話都問到了薛波頭上,你讓薛文遠怎么辦?”
岑氏沒有解釋。
這事兒不值當與伯父解釋。
說穿了,便是那時有一天,侯爺喝多了、半夜口渴,喚人倒茶。
喚得模模糊糊,似乎是個女子名字,岑氏被吵醒,能確定喊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白氏,更不是守夜伺候的嬤嬤丫鬟,思來想去,那就只能是與侯爺有私情的女人了。
后幾日越想越覺得與柳氏的閨名相近,岑氏“后知后覺”為柳氏的存在心煩,李嬤嬤便建議……
如今轉頭再看,著實也算不得什么。
畢竟,柳氏都帶著女兒進府了。
岑氏抿了抿唇,堅持道:“我又如何曉得薛波做這種小事都會出差池,叫人隔了多年還抓著把柄。至于萬通……”
岑太保打斷了岑氏的話,目光沉沉:“你弄清楚,老夫叫你來,不是讓你回話,也不是叫你反思,更不是叫你對別人指手畫腳,而是讓你想想現在該做什么!
你要做的是叫陸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要陸益反對大張旗鼓,楊集文精明著呢,不會再追著萬通不放!
侯府里自查,查成什么樣,難道你還會擺不平?”
岑氏聽得心煩意亂:“陸念是個瘋的,她鬧起來侯爺都得讓著。
伯父有所不知,昨晚上我住的那院子都叫陸念砸了個干凈,愣是誰都不敢把那瘋婆子制住。
至于她發瘋的緣由,她查了白氏陪嫁,找了我一堆事。
我自詡這些年做得算干凈了,但畢竟是虧空,之后也只能以經營不善做解釋。
這種時候,您讓我如何再說不查那筆銀錢藥材?”
岑太保聞言一愣。
陸念竟然查賬查出問題了?
賬目這東西,最經不住查,不管做得多平,只要存心尋事、一定能被挑出來,就是精力時間的問題。
“你之前都是照我教的做的?”岑太保問。
“是,”岑氏沒好氣地道,“可她連長樂坊的鋪面前腳轉手、后腳開宵禁都搬出來了,這誰想得到?”
岑太保摸了摸胡子。
這么聽來,陸念似乎也沒有那么草包。
沉思了好一陣,岑太保理順了思緒,這才又開了口:“老夫也算知道陸益的性情,那些銀錢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
你與他成親小三十年,別說兒子,你親生的孫子都七八歲了,他要臉,就這點銀子的事,他不會鬧大。
陸念再能折騰,陸益也斷不可能休了你。
只要藏好你的尾巴,一個瘋子能耐你什么?”
岑氏嘴皮子動了下,話到嘴邊還是又咽了回去。
對伯父來說,就是這么一回事。
自中饋交由阿駿媳婦,岑氏再不能輕易動各處銀錢,也就不能像從前一樣供給伯父。
總歸是斷了的銀錢,伯父說起來不痛不癢,但……
“兩年前若不是您催得緊,”岑氏深吸了一口氣,不滿道,“我為了替您周轉、自己生生熬出病來,若不然,豈會叫兒媳婦拿走中饋?
就算如此,我還是想辦法替您把那五千兩扣下,那三箱藥材您轉手也是個不錯的數。
沒成想,殺雞取卵,那就是最后一筆,還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若中饋還在我手里,怎么會叫陸念說查就查?”
岑太保正飲茶,聞言把茶盞重重按在了桌上:“你也不用指桑罵槐,你覺得當初害你丟了中饋,但老夫可沒有殺你取卵的意思。
你與其與老夫逞口上威風,不如仔細琢磨琢磨你那個繼女,能把賬盤明白的人,絕不是簡單的瘋子、蠢貨。”
見岑氏面色微變,岑太保頓了頓,才又語重心長起來:“說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岑字。
你有今日這一起,家里托舉你許多,別急著否認,你應當知道老夫指的是什么。
而老夫能走到今天,同樣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今日遇著困難事,你且想辦法穩住陸益,你那點事不過如此。
反倒是老夫這兒,不得不想辦法補償薛文遠,他損失最大,損了棋子損了人手,明明白白地損!”
岑氏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明著說理,暗著威脅。
伯父不愧是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物,一套一套的。
“我聽說,”岑氏穩住心緒,“岑大人對阿瑯有些意見,鬧得阿瑯還回家哭了。您這次扶他一把,也叫他曉得,親戚便是親戚。”
岑太保不理會她的挑撥之語。
說到底,麻煩是岑家這頭惹給薛家的,哪里還能做什么“拉扯”的人情。
“老夫還是那句話,藏好尾巴!”岑太保交代著,“以后做事多思量,吃不準的就來問我,再自作主張,當心連老夫都保不住你!”
岑氏從書房出來,倒是沒再垮著臉,一路往外頭走。
遇見人時亦客客氣氣打招呼,說些問候的家常話,這股勁一直憋到她上了馬車、頃刻間送下來,整個人半癱著靠坐著。
李嬤嬤忙扶住她:“您這是怎么了?”
“他叫我藏好尾巴,”岑氏咬牙切齒,“他自己難道就沒有尾巴?還叫我小心陸念,我怎么沒看出來陸念她……”
話說到一半,岑氏止住了。
幾個念頭閃過腦海,炸得她腦袋里火花四濺。
她扭轉頭盯著李嬤嬤。
李嬤嬤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由心慌:“侯夫人?”
“你昨兒夜里說陸念什么來著?”岑氏問。
李嬤嬤訝異得“啊?”了聲。
她昨晚上說姑夫人的話,那可太多了。
可岑氏一瞬不瞬盯著她,李嬤嬤只能努力回憶,許久道:“瘋虎?”
“不是。”
“沒有章法?隨心所欲惹人笑話?還有、還有眼皮子淺。”
岑氏的嘴角抽了下。
沒錯!
就是眼皮子淺!
昨日聽到這句話時,那股子不對勁、又好似有些熟悉的感覺,她這時候總算明白過來了。
陸念鬧靈堂那天,把棚子都鬧塌了、最后都只討了個春暉園。
當時李嬤嬤也這般鄙夷過陸念。
居然放過了查銀子和藥材,只要院子,不是眼皮子淺有是什么?
可今日再回頭看,其實是她們弄錯了。
春暉園是春暉園,但藥材和銀錢,陸念也沒有放下過,若不是早早就琢磨著,怎么會被她尋到萬通那頭?
“好一個陸念!”岑氏用力拍了下車廂,恨恨道,“與我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嬤嬤好不容易領會了岑氏的思路,驚訝道:“您是說,她拿春暉園當幌子,實則……”
姑夫人若有這本事,早些年豈會毫無還手之力?
蜀地余家,到底教了她什么?!
岑氏沒空罵余家,她一門心思琢磨陸念:“西街一間酒肆,對她來說可有可無,便是不砸秋碧園,她也能從阿駿手里要來。
鋪子就是個添頭,那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春暉園里,陸念正喝甜湯。
許是心情舒暢,她今日胃口極好,午飯比平日用得都多,半下午的,又要吃點心。
那甜湯是碗紅豆沙,灶上一直燉著,豆子化開,又濾去了豆皮,只余粉化了的芯子。
毛婆子搓了些糯米小圓子進去,再添了點芡,濃稠香甜。
陸念一面喝、一面與阿薇說笑:“人做事都有目的,不想被人看出來你真正的目的,那就放個假把式。
她如何想得到,我要鋪子是裝點門面,真正的目的是叫她搬離秋碧園。
即便她想到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也想不到搬院子這上頭去。”
阿薇彎著眼,笑得比紅豆沙還甜幾分:“那菡院位子真不錯,就在我們東南側。
冬天吹的西北風,我看了天色,今夜里風不會小。
您等我好好招待她。”
“是得多招待,”陸念頷首,“誰讓父親和阿駿,不是心瞎就是眼瞎。”
真瞎了一個,裝瞎的一個。
陸念去砸秋碧園的時候就知道,僅僅論銀子,父親不可能把岑氏怎么樣,畢竟,父親不缺銀子。
再者,中饋早就交給了阿駿媳婦,岑氏連罰都未必挨得上。
要讓岑氏付出代價,最終還是血債血償。
不到那個份上,全是一池稀泥。
思及此處,陸念放下了手中的碗勺,笑容淡了許多。
她回京有些時日了,日日住在春暉園里,可她卻沒有在這兒尋到一丁半點的、與母親遇害有關的細節記憶。
說來,還是奢望了。
太久遠了,她那時也太小了。
天色漸晚。
散了值,定西侯擔心府里狀況,沒有應與同僚吃酒,急急趕了回來。
大門、二門上,都無人心急火燎報信,這讓他長出了一口氣。
還好。
若是接連兩日鬧,他也吃不消。
不過,都進了二門了,定西侯決定去春暉園,一來關心阿念狀況,二么,昨晚上的酸菜面真好吃啊!
進了正屋,定西侯只看到了陸念,笑著問:“阿薇在廚房忙呢?”
“不在,”陸念打了個哈欠,沒精打采地道,“她去菡院了。”
定西侯一聽,如臨大敵:“去哪兒做什么?”
“我都沒去,您慌什么?”陸念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倒是真的很想去,可惜有心無力,只好叫阿薇去幫我問問岑氏,她今日回了趟太保府,和她的太保伯父商議出話術來了嗎?貪的銀錢想怎么賴?”
定西侯如鯁在喉。
阿念想刺人的時候,全是密密麻麻的針。
沒有阿薇在,定西侯一時之間都不曉得如何與女兒溝通,竟是生出了些退意。
“那我過去聽聽,”他趕忙道,“等下再過來。”
說完,定西侯出了屋去。
陸念聽著他匆匆的腳步聲,呵地嘲笑一聲。
待定西侯到了菡院,陸駿與桑氏亦到了。
屋里,岑氏坐在主位上,臉色疲憊。
她從娘家回來,本就精神極差,小睡了不過半個時辰,阿薇就來了。
菡院的正屋只三開間,阿薇繞開李嬤嬤進了中屋坐下,一副耐心等候的模樣,李嬤嬤又不能把人轟出去,只得給她上茶上點心。
好家伙,吃了喝了,還句句點評,聲音傳到寢間分外清楚,岑氏哪里還能補眠?
只得起來與這尋事精大眼瞪小眼。
“侯爺,”岑氏見了來人,道,“這才不過一日,我還來不及回憶清楚,我與阿薇說不通,你與她說吧。”
阿薇坐在近門的第一把椅子上,自在極了。
定西侯看向阿薇:“這個時辰,你不回去陪你母親用晚飯?”
“等侯夫人說完了就回,”阿薇擦了擦手上的點心沫子,“三十年的事兒有什么好回憶的?到最后全是編故事,我正好來聽聽她回娘家編了什么故事出來。”
“說來,也未必是她編的故事,還得是太保大人來。”
“就像她昨兒自己說的,從前不是大富大貴出身,嫁人前也不過是普通官宦人家里能力有限的女兒,實在沒能那般精通產業的道理。”
“她不會,自是有人教,現在也有人要幫著圓。”
“總不能是外祖父您教她如何不知不覺間把錢弄沒了吧?那就只能是太保了。”
“您把岑太保當姻親、盟友,朝堂上拱手敬稱太保,私底下還得恭敬一聲伯父、做人侄女婿,結果人家把您全家都當錢莊,想怎么提錢就怎么提錢。”
“我說句不好聽的,您當個香客去寺里供奉,僧人還得給您誦經祈福,筆筆賬目心里有數,記錯了日子那大慈寺的大師還到正陽門來尋馮大人呢,他們岑家人倒好,悶聲不響偷銀錢,還要在背后罵您蠢貨。”
“三十年,前后差出來的銀子,都能給外祖母造個家廟,請高僧百人,日夜香火不斷念經至今,還有余錢再給您也來一套了。”
小嘴叭叭,一串一串,聲音不重,語速不快,卻愣是沒有叫任何一人尋到打斷的機會。
定西侯聽得頭暈眼花。
桑氏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陸駿,垂著眼暗暗給阿薇鼓掌。
這張嘴多厲害啊!
不似唇槍舌劍的傷人,卻是一套軟鞭子,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