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侯拿著勺子,劃開了一片紅的湯。
被辣油覆蓋了的碗兒,即便原本是濃濃的骨湯,現在也只有刺目的紅。
或者說,紅油底下到底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換誰來看一眼,唯一的印象都是一個“辣”字。
有那么一瞬,定西侯想,跟他自己挺像的,清清白白的骨湯,滴一顆紅油都撇不干凈,何況陸念出手就是一缸,全倒里頭了。
心情再是復雜,定西侯也沒有辜負。
阿薇親手做的紅油抄手,他得給面子,哪怕他并不擅長吃辣。
光是呼吸,他就險些打噴嚏,真一口抄手入嘴,嘴唇到舌面、再到腮幫子,瞬間火燒火燎起來。
辣味太過霸道,以至于他無法好好品味抄手原本的滋味。
匆忙咀嚼后,定西侯急急咽下去。
火焰燒到了食道,而后是五臟六腑,刺激得頭皮發麻。
陸念幽幽看著他,問:“還不錯吧?”
“阿薇手藝好,自然還不錯,”定西侯漲紅了臉,佯裝鎮定,“就是我很少吃這個口味,一時有些激烈。”
陸念呵地笑了下,慫了慫肩膀,又去問阿薇:“你給外祖父擱了多少辣子?”
“看著紅,遠沒有您吃的辣,”阿薇道,“上來就是個狠的,外祖父吃不消的。”
定西侯聞言,看了眼自己和陸念的碗。
顏色瞧著差不多,原來味道相差甚遠?
“阿薇真貼心,”陸念感嘆了一句,繼而看向定西侯,“父親知道我如何吃得這般辣嗎?”
定西侯不知,猜測道:“你在蜀地十多年,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陸念眸底全是諷笑,“那您記得,您去東越時,遣調的駐軍不會游水,老教頭們是如何教的?”
定西侯一時沒有明白怎么從抄手講到了游水,但他還是記得的。
沒有什么循序漸進,全是下餃子一般下水里去,誰不敢下、一腳踹下去,撲騰過、嗆了水,逼一逼就學會了。
定西侯小時就會游水,自然沒有受那么一回罪,也不會去管教頭們操練新兵的手段。
這方式看著狠,但快速有效。
當兵嘛,練得越狠,遇著兩軍交戰、活下來的可能越大。
定西侯回來后也與孩子們說過東越見聞,自然就有這一段。
如今回憶一番,再接上陸念說的話,定西侯倏然想穿了:“你也是如此學的吃辣?”
陸念的那碗抄手已經吃完了,只余帶著紅油的骨湯。
她慢條斯理喝了兩口,才淡淡道:“是啊,我那婆母郭氏,最會教人。
她讓人給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一眼看去,除了紅色還是紅色。
她說,過兩天擺宴,席面都是定好的,不能給我開小灶,我得自己學會吃辣。
宴上都是嗜辣的,味道做淺了被客人們笑話,我不會吃也會被笑話。
時間緊,沒法慢慢習慣,便上一桌辣的。
逼一逼肯定能會。”
定西侯聽得目瞪口呆。
陸念又喝了一口湯:“我把桌上的都吃了,一口沒剩,撐得都不覺得辣了。”
“你傻了嗎?”定西侯從昨兒憋到現在都無處發的氣霎時間有了出氣口,對著余家那里一通罵,“余家哪來的顛婆子?吃辣是能這么學的?
軍中學游水是為了打仗,余家娶新媳婦是為了比誰吃的辣?
你在家時天天和岑氏對著干,嫁去余家你就傻了?
她讓你吃,你怎么不把桌子掀了?”
定西侯恨鐵不成鋼,訓陸念道:“你要說阿駿媳婦、阿馳媳婦,她們兩個好性子,遇著不講理的婆母被立規矩,不知道如何應對只低個頭,那我也沒話能說,但你、你是好講話的人?你當姑娘時掀桌掀少了?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我姓陸,我能在陸家掀桌,還能去余家掀?”陸念撇了撇嘴。
當然,她最后還是掀了,連桌子帶牌位,把余家掀得干干凈凈。
這話一出,定西侯的火氣倏地就發不出去了。
他看著面前的紅油抄手,腦海里都是阿薇說過的話。
“蜀地隔著十萬八千里,您哪來的信心就挑出來個好人家?”
“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長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讓母親這么受罪?”
“當年無人心疼她,當年遠遠把她嫁出去。”
嫁人,和在家做姑娘,是兩回事。
他再惱阿念的臭脾氣,再被氣得跳腳,他也不會故意折騰女兒。
教養,哪怕懲罰,他的本意都是好的。
就如阿薇教訓阿致,提刀都是善意。
可嫁出去了,在別人家,遇著虎與狼是真的會吃人。
十萬八千里的蜀地,阿念連掀桌子的底氣也丟了,她孤立無援。
若是在京城、若是就在他跟前……
定西侯一連吃了三只抄手,嚼都沒嚼,囫圇吞下去。
哪家婆母敢這么磋磨人,阿念不掀桌,他都得打上門去、把門匾掀下來!
口腔里的辣意再腦海里炸開,說話都像噴火,刺得眼眶濕。
定西侯也不想再提柳娘子的事,是不是、信不信的,都不是重點了。
他光是看著阿念那喝光了湯、露出了底的碗,就不知所措地只能吃自己的。
換作他物,大抵能得一個“食不知味”,但紅油抄手太霸道了,一嘴的麻與辣。
五味雜陳翻滾過,最后只剩下濃濃的苦。
定西侯仰著頭,把一碗湯喝盡,險些嗆著,捂著嘴重重的咳。
阿薇另取了個干凈的碗,從壺里倒了豆漿給他。
豆漿微溫,兌了一點點糖,只能嘗出淺淺的味,去辣正好。
定西侯連喝了兩碗,才覺得被大火焚燒的五臟六腑平復了些,他又抹了把額頭,濕漉漉的汗。
聞嬤嬤進來,低聲與陸念說話。
陸念點頭,稍收拾了下,與阿薇道:“我們走吧。”
定西侯還坐著緩勁,問:“去哪兒?”
“秋碧園,”陸念直接答了,“岑氏讓柳姨娘過去敬茶。”
定西侯一聽站起來:“她又是著急喝的哪門子茶?”
“可不是!”陸念這一次竟然贊同了定西侯,“姨娘還沒有給我母親敬茶,輪得到她岑氏趕在前頭?”
定西侯:“你……”
“這是原配,繼室,偏房之間的事,”陸念定定看著父親,一字一字道,“您就別插手了,您幫誰說話,都討不得好。”
定西侯:……
深吸一口氣,腹中熱浪又翻滾起來,他不由地捂了捂胃。
阿薇扶他出了正屋,好叫聞嬤嬤鎖上門。
“外祖父,”阿薇淺笑著,“辣這口味,吃慣了之后時常惦記,若不是如此,母親被硬逼著學、早就恨得再不吃了。
她現在也是當真喜歡吃,您寬寬心。
說來,我也能置一桌子的辣菜,改天我操辦了給您送去。”
定西侯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
阿薇才不管他是個什么心境,自顧自繼續說:“下次就不給您減味了,原汁原味的,才正宗。”
另一廂。
秋碧園里,岑氏正打量著柳娘子。
當年,她其實沒有親眼見過這位侯爺從東越帶回京的女子,只李嬤嬤去辦的事,遠遠觀察過一番。
李嬤嬤給她的回復是“狐媚子”,“那身段一看就不是個雛兒”,“一副會勾男人魂的樣”,岑氏想象過對方的模樣,但此刻一見,與她想象得差了很多。
也是。
都那么多年了,再勾人的狐貍精也沒了風光體面了。
五官還看得出當年盛時底子,但歲月流逝,再去勾人就是個笑話。
柳娘子笑盈盈的,面對岑氏毫無怯色,由著人打量,同時她也在打量岑氏。
她不曉得岑氏心中對她的評價,更不曉得李嬤嬤當年胡編亂造抹黑了她多少話,她只覺得岑氏怪。
算起來,岑氏四十有八,半百的年紀,老是一定老了。
但她老得和柳娘子設想中的侯門貴婦不太一樣。
按說,府中無妾,岑氏有兒孫,關系不好的繼女遠嫁,這十幾年岑氏稱得上順風順水,哪怕老了也該是精神奕奕的老太太,但岑氏……
柳娘子暗暗想,陸念說得一點不錯,這老太婆有心病,且近來病情不輕。
有病就好。
有小病才會有大病。
岑氏慢條斯理喝了盞茶,開口時和風細雨:“你剛回京那會兒,我提過接你進府,侯爺沒有答應。我也不曉得你得了個女兒,叫你們娘倆在外頭吃了這么多年的苦。要不然,說什么也要早早接來。”
“是我堅持顧著家里,沒有應下入侯門,”柳娘子靦腆一笑,“您別笑話我,年輕時我想得天真,就是了斷一段情,我有個家業就能過日子。
一入侯門深似海,我那時受不得拘束,走南闖北多了實在不想過后院生活。
可有了身孕,舍不得打去,但留下定會叫侯爺與您知道。
都說您最是大度和善,您曉得了,肯定會來接我,我就想了個餿主意,招了個婿。
唉,沒想到兜兜轉轉的,這把年紀了還是來了府里,也虧得是您和姑夫人不嫌棄我這成過親的身份,肯認下我們久娘。
我這人嘴笨,不會說那一套一套的話,只跟您表個心意,我會伺候好侯爺,伺候好您的。”
李嬤嬤看了岑氏一眼。
“都說”是誰說的?還不就是侯爺比這小婦說的。
大度一詞,從她李嬤嬤嘴里說出來是奉承,但侯爺說給小婦聽是拿侯夫人討好小婦。
多年后再從小婦嘴里說出來,生生的陰陽怪氣。
侯夫人如今不在乎府里多個妾,說穿了也不在乎侯爺那點破事,但不等于不在乎被人陰陽怪氣。
別看侯夫人面上不顯,心中定然是氣壞了。
思及此處,李嬤嬤暗暗剮了柳娘子一眼,這把年紀還做別苗頭的偏房做派,不要臉!
不管心里怎么罵,岑氏面上端的住:“還是我們女人家說話好,侯爺那人,以前不認,昨兒你都進府了,他還不認,好似我會把你們娘倆吃了一樣,真是……
不瞞你說,我昨兒真是氣壞了,那般隱瞞,一來對不住你們,二來也是貶低了我。
說來,女兒是喚久娘嗎?怎得沒有一道過來?”
“是,”柳娘子應道,“打小身體不好,昨日才曉得自己身世,一夜輾轉沒睡好,晨起頭痛得很,實在下不來床,還請侯夫人莫怪。”
話是這么說,實情是怕久娘在侯夫人這里露怯,不如先回避。
至于侯夫人說的“侯爺不認”,若真有關系,勢必聽了傷心,但柳娘子太清楚定西侯“冤枉”,反倒只會覺得好笑。
說來,她從前認得的定西侯,做事穩當、為人正直。
沒想到這么一個人物,自家內里卻是一團糟,被嫡女編了一番故事,繼室又深信不疑,就是沒哪個信他清白。
岑氏好言念了幾句“關心”,又說該請大夫看看,末了繞到了正事上。
“別管侯爺說什么,”岑氏對李嬤嬤示意,再與柳娘子道,“以后就是自家姐妹,我喝過了茶,便是一家人了。”
李嬤嬤端了一盞茶上來。
柳娘子接了,起身后沒有上前,卻在屋里東看西看。
李嬤嬤催促了聲:“姨娘。”
柳娘子一臉疑惑:“我沒有瞧見前頭姐姐的牌位,是在這屋里嗎?我得先給她敬茶。”
岑氏端莊的笑容僵在唇角。
她怎么可能在屋里擺別人牌位?
可如此正當規矩,她又駁不得。
暗暗咬著牙,岑氏憋得心中痛,臉上還要露幾分笑意:“是我疏忽了,那頭也沒個準備,就明日……”
話才說一半,陸念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什么明日?”
她走得風風火火,阿薇跟著她,幾乎和沖進來一般,外頭的丫鬟都來不及通傳一聲。
岑氏的笑容端不住了。
自打這兩人回京,從未踏足秋碧園,好巧不巧今日來了。
還能來干嘛?
陸念大搖大擺,絲毫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見柳娘子捧著茶盞,便道:“天冷,走到小祠堂這茶涼透了,還是去那頭再泡新茶。再者,岑氏與我母親的口味不同,這茶她喝不慣。”
柳姨娘從善如流地放下。
陸念又看岑氏:“你怎么還坐著?姨娘敬茶,你不觀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