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界地邊緣區域,由一連串“界碑”維系著的屏障之外,便是這片時空匯聚之地在物理意義上的邊境——越過那道朦朧的光幕與大片荒蕪昏暗的地塊,特勤局設立的最后一座哨站所能眺望到的極限距離上,是大片大片漂浮在混沌半空的、支離破碎的浮島狀陸地。
極光般的光流在無數破碎浮島之間流淌,小型的空間穩定裝置隨處可見,外部宇宙的星光偶爾會穿透浮島間隨機出現的裂隙,映在那些或荒蕪,或繁茂,或如幻影一般的島嶼上空。
在其中一座物質結構與自身存在都較為穩定的島嶼上,一棟縈繞著神秘氛圍的古老洋房靜靜佇立,被繁茂的花園包圍著。
一些沒有面孔、體表帶著木頭與陶瓷質感的人偶工匠正在花園中忙忙碌碌,兩名身穿紅藍雙色罩衫的發條守衛把守在洋房門前,又有一位穿著女仆制服,全身都由合金、陶瓷與仿生蒙皮制成的發條人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仿佛在等著什么人回來。
忽然間,那靜默待機的發條人偶體內傳來“叮”的一聲,機械裝置輕聲運轉,她從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塊懷表,看到表盤上的指針輕快轉動著,指向標有“人偶打印室”的格子。
發條女仆歪了歪頭,轉身回到洋房,輕快地穿過了長長的前廳與昏暗的走廊,來到洋房深處的一間密室里。
密室中的燈光已經自動亮起,房間中央的水槽中正涌動著銀灰色的液體,納米機群在其中快速打印著新的人偶軀殼,片刻后,一具軀體僵硬地從那銀灰色的液體中坐了起來,其體表迅速染上一層活人般的膚色——然后又過了半分鐘,呆坐著的人偶才遲鈍地站起身,邁步走向水槽之外。
她活動著身上的每一個關節,仿佛自檢般將那些關節轉動到對普通人而言足以掰斷的程度,又飛快地將關節復位,做完這一切之后,她才伸手去接發條女仆遞過來的衣服。
但她的動作忽然又停了下來,低下頭用有些木然的眼神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右手手腕。
人偶的表情漸漸鮮活靈動,她皺了皺眉,彎腰下去將右臂探入打印槽內,銀灰色的納米機群立刻涌動起來,在她的手腕上形成一只新的手掌。
但她剛把胳膊從打印槽里拿出來,那手掌便瞬間又溶解成了一灘銀灰色液體,無法控制地落回到水槽里。
人偶女士皺著眉,慢慢起身,看了一眼仍然捧著衣服在旁邊待命的發條女仆。
“瑪麗絲,幫我穿衣服——我的右手遺失了。”
“是,瑪琳小姐。”
發條女仆走上前,開始嫻熟地將衣服給自己的女主人換上,一邊換一邊好奇地問了一句:“您為何會從打印室回來?錯過了界域列車嗎?”
“……不小心看了一眼不該看的東西,觸發了緊急撤離,”瑪琳語氣有些發悶,“但該說不說,也可能是我把觸發閾值設得有點太靈敏了……”
“謹慎是您的優點,”發條女仆說道,她的聲音缺乏感情起伏,帶著機械合成般的奇妙顫音,“更高的撤離率確保了更高的任務完成率——這恰好與您平常額外消耗的打印材料形成了微妙的動態平衡。”
“……瑪麗絲。”
“在。”
“清空冷笑話數據庫。”
“權限鎖死,這是本機特色功能,如您執意關閉,建議開通金冠SVIP鉆卡年費會員。如無反對將視為同意,系統將在十秒鐘后自動扣費。3,2……”
“好的我明白了不必了謝謝。”
“好的,瑪琳小姐。”
瑪琳嘆了口氣,又不死心地把胳膊伸到了打印槽里。
結果右手還是沒回來。
“您看上去有點困擾,瑪琳小姐,”發條女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主人,“看樣子這次的‘遺失’很嚴重。”
“……是的,我的‘右手’被‘帶走’了,”瑪琳慢慢起身,目光凝重地看著漸漸平靜下來的打印槽,“看樣子還是得登門拜訪一下……但愿能順利把手要回來。”
“要再和百里晴局長聊聊嗎?她或許能為您之后的接觸行動提供一些建議。”
“……不了,丟人。”
“好的,瑪琳小姐。”
于生跟胡貍在茶幾兩邊坐著,瞪大眼睛看著那只一動不動的人偶手掌。
艾琳則直接盤腿坐在茶幾上,好奇地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只手掌的手指。
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很快又恢復原狀,仿佛仍有殘存的生機在其中運行。
仨人已經就這么盯著這只手研究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個名堂,這時候于生摸著下巴忍不住冒出一句:“……這是怎么個意思呢?”
旁邊沒人說話,他便又轉頭看向茶幾上的小人偶:“你們人偶有這個習俗嗎?見面第一次要從身上掰點零件下來給對方當禮物什么的……”
“怎么可能有這種習俗!”艾琳瞪著猩紅的眼睛,但緊接著又有點不確信起來,“額……但也說不定?畢竟我都好久沒回去了,或許又有什么流行的新玩意兒,畢竟一代比一代抽象是大勢所趨……”
說到這小人偶突然又停了下來,抬頭盯著于生的眼睛:“等等,該不會你手勁太大給人拽下來的吧?!你這都連著手套給人一塊薅了……”
于生都氣樂了:“我又不是變態,至于見人姑娘第一面就掰個五級傷殘嗎?哪怕這真是我薅下來的那肯定也是她手腕不結實。”
艾琳想了想,沒吭聲,只是又把那只人偶手掌翻了過來,用自己的手按在那只手掌上比劃著。
同樣的球形關節,同樣細膩如瓷般卻又帶著人類體溫和皮膚彈性的質感,只是大小差了好幾號。
小人偶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感傷:“我要是有這么大的手,昨天晚上那波兵肯定不會漏……”
胡貍抬手戳了戳于生的胳膊:“恩公,那個自稱‘瑪琳’的人偶給您留下一只手之后就走了是嗎?您有看清她是怎么離開的嗎?”
“沒看清,我懷疑是很高明的轉移和幻象技巧,”于生一臉凝重,“我當時還恍惚了一下呢——所以我才覺得這個‘愛麗絲人偶’神秘又詭異,她這么做一定是有深意的。”
“能有什么深意哦,那一定是來找我的嘛!”艾琳仰起頭來,臉上帶著得意洋洋的表情。
她心情好的一比,因為今天不但有一個愛麗絲人偶出現在了界城,她還得到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禮物”。
另一個艾琳這時候就坐在沙發上,還在興致勃勃地擺弄著于生送給她的電話手表。
擺弄到一半,小家伙就若有所思地嘀咕起來:“就是不知道她為啥又走了,連個聯系方式都沒留……哎,你可以問問那個鋼鐵面癱嘛!你遇見的那個愛麗絲人偶說不定是我老家新安排到這邊的‘使者’,只要是合法入境那肯定是在特勤局掛著號的。”
于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起身來到廚房,撥通了百里晴的電話號。
這時候她應該還沒睡覺……吧?
電話響了兩聲,對面傳來了那熟悉的,平靜而帶著一絲磁性的嗓音:“于生?有什么事?”
“我今天遇見一個叫瑪琳的人偶,自稱是從愛麗絲小屋來的,”于生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客廳的方向——一個艾琳還在擺弄那只手,一個艾琳在玩電話手表,一個艾琳在推著噩兆游星滿地跑,一個艾琳還在看電視,小人偶忙忙碌碌,似乎并沒有關注他這邊的動靜,“但我覺得情況有點古怪……”
他把自己今天遇見的怪事跟百里晴大概講了講,尤其重點提到了對方突然神秘消失又給自己留下詭異“贈禮”的一幕。
“……我跟你打電話就是想確認一下這個‘瑪琳’的來頭,她到底是不是愛麗絲小屋來的,畢竟……艾琳的情況你也知道。”于生最后說道。
電話對面一時很安靜,百里晴的每一次沉默總是震耳欲聾。
過了得有將近十秒,于生才聽到對方有些遲疑的聲音傳來:“瑪琳……確實是愛麗絲小屋最近派到交界地的使者,她前些日子剛剛幫我們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但你說的情況……好像跟我預想的不太一樣。
“我去確認一下,你等我一會。”
百里晴掛斷了電話,于生便耐心等著。
他并沒有等多久,十幾分鐘對方就又撥了過來。
但不知為何,那位一貫清冷平靜的女局長這時候的聲音卻有點難繃。
“聯絡上了,她那邊好像是出了點……狀況。”
“狀況?”于生一挑眉毛,“她沒事吧?”
“……沒有大礙。”
“哦……你說這事整的,跟我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怪不得匆匆忙忙就跑了,連個聯系方式都沒留,”于生扯了扯嘴角,“那什么,回頭……”
“現在界城邊境已經關閉,她明天會去你那邊登門拜訪,”百里晴平靜說道,“她留給你的‘東西’還在嗎?”
于生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艾琳正舉著那只人偶手掌在茶幾上跑來跑去地揮舞——小人偶的行動模式一如既往,動機不明且抽象。
“還在呢,”于生回過頭,“她還要啊?”
“……嗯,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