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鏡子安安靜靜,到了后半夜也沒有冒出什么古怪來。
胡貍回房間睡覺之后,于生就一直坐在鏡子前面,手里抓著噩兆旌旗的碎片,跟個期待午夜怪談的怪人一樣盯著對面墻上,最后甚至就這么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他做了許多顛三倒四但沒什么印象的亂夢,還在夢里見到了四處溜達的艾琳——最后小人偶在夢里問他為什么不回房間睡覺,他才猛地驚醒過來,無奈地回了房間。
再然后,就一口氣睡到了日上三竿。
今天艾琳還想去城里逛,于生卻有別的安排,一番商量之后,于生決定讓胡貍帶著小人偶下山玩去。
但他又多少有點擔心——畢竟平常胡貍自己出門的次數少得可憐,艾琳又是個不省心的鬧騰鬼,讓這倆組隊下山,怎么想都不太保險……
所以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把露娜也派出去——圣女小姐在現實世界雖然沉默寡言又慢半拍,但至少性格沉穩老實,有她看著狐貍跟人偶兩個活寶,應該還不至于發生需要他去治安部門撈人的惡劣事件。
“艾琳你下山之后不要隨便用線捆人,不要隨便罵人,不要用噩兆游星砸人玻璃……胡貍你吃東西記得給錢,不可以去公園池塘里撈魚吃,城頭上飛的仙禽大多有主,也不能抓來吃……露娜你看著這倆,有情況直接跟我聯系……”
于生站在家門口絮絮叨叨地交待,像個第一次目送家里熊孩子出遠門的老父親,窩在胡貍懷里的艾琳聽著直翻白眼:“行了行了行了,我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我在你心里這是個啥形象哦,我堂堂愛麗絲人偶,能干出砸人玻璃的事……”
旁邊露娜聽著點了點頭:“嗯,對。”
有時候于生真的很難判斷這位圣女小姐的“嗯對”到底是什么意思,再加上她那詭異的延遲,他甚至都不能確定這姑娘到底是在捧誰。
……等等,話說回來,她性格真的沉穩老實嗎?
于生突然這么懷疑了一下,腦海里就不自覺地想起了露娜在靈魂曠野里那噼里啪啦嘰嘰喳喳的狀態,但就在他剛要再開口說點什么的時候,眼前的狐貍姑娘就飛快地轉身打了個滾,“砰”一下子變成了巨大的九尾妖狐,然后扛著艾琳和露娜就一溜白光直沖云海……
仿佛脫韁的薩摩耶一般。
看著九尾狐在云海中劃過的火光,于生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而后略作思索,掏出手機給元昊真人發了個消息。
消息發出去不過片刻,他就看到闕云宮方向升起一道流光,眨眼間流光便落在觀云臺上,搖身化作須發如雪長衫飄飄的老帥比。
于生邁步迎了上去,但剛走到一半就發現元昊真人那平日里總是灑脫無羈的面容今天竟然愁眉苦臉的,頓時一愣:“你這是咋了?”
老帥比不知道從哪摸出把扇子搖了搖,又“啪”一下把扇子砸在手上,痛心疾首:“我三百年的靈霜釀啊!!!”
于生:“……?”
幸好,元昊真人的道心還是挺穩,痛心疾首了一會就恢復過來,然后跟于生講述了一下他昨天回去之后的悲慘遭遇。
基本上就是倆師弟趁他下山擺攤的時候找到了他藏酒的地方,然后凈挑著珍貴的,半天喝了他十二壇……
“那兩個目無尊長啊!”元昊嘆息著,“我就生怕他們發現,專門在祖師殿下面挖了個酒窖,豈料他們竟一點都不畏祖師威儀,硬把祖師像后面的地窖蓋子給撬開了……”
于生聽著冷汗一層一層的,也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就在心里感慨著原來老帥比師兄弟三人竟都如此生猛,他們這修仙算是修到一定境界了,別的不說這念頭是真通達,相比之下玄澈的道行果然就差多了,在房梁上轉兩圈都要死要活的……
當然具體是怎么轉起來的先別問。
他這邊心里胡思亂想著,元昊倒是飛快地調整好了狀態,老帥比深深吸了口氣,暫且把他那三百年的靈霜釀給放到一邊,臉色一整:“咳,私事先不談了,先帶我去看看那處‘房間’吧。”
于生一聽也趕緊收攏起思緒,轉身走向大門:“好,你跟我來。”
幾分鐘后,元昊真人便在于生的帶領下來到了梧桐路66二樓的走廊盡頭,站在了那處詭異的空房間前。
這正是他今天來此的主要目的——親眼看看于生手中那塊“噩兆旌旗碎片”到底是從一個怎樣的地方“進入”現實世界的。
大門打開,走廊盡頭的空房間里還是之前的模樣。
陽光透過略顯陳舊而單薄的窗簾,在房間中灑下明暗相間的光斑,稍顯褪色的墻紙上印著樸素的花紋,孤零零的鏡子掛在對面墻上,鏡子中映出了于生與元昊的身影。
“裂隙的‘焦點’應該就是這面鏡子,它偶爾會映出‘另一側’的風景,但出現時機和持續時間都沒有規律,”于生指著鏡子,對元昊解釋著這間房間的特性,“除此之外,懸掛鏡子的這整面墻壁應該都是裂隙的一部分,當鏡子中出現異狀的時候,整個墻都會變得‘薄弱’,然后會有另一側的物質飛到這邊,比如風雪,金屬零件——以及噩兆旌旗的碎片。”
元昊一邊聽一邊點著頭,同時注意力也始終落在那面鏡子上,研究了半天之后,他便隨手從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沓符紙來。
于生驚奇地看著他。
老帥比被于生這眼神弄的一愣:“為何這般神情?”
“我這是頭一次看見你從袖子里摸出板磚之外的玩意兒。”
“我也是會用別的術法的,”元昊頓時有點尷尬,“這般探查入微的事情,總不能用翻天印把你家寶鏡砸了吧?”
于生心說他原本還真以為對方是要這么干的,心理準備都做好了……
而就在這說話間,元昊真人已經把那一沓符紙隨手散開,一張張描繪著玄奧紋路的符紙竟在脫手的一瞬便化作了無數虛無幻影,緊接著,那些幻影便首尾相連,紙張憑空消散,只留下散發著淡淡金光的符文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流水般的帷幔,也不見元昊做什么掐訣念咒或焚香祝禱的儀式,符文帷幔便已經完成了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組合變化,隨后慢慢覆蓋在那鏡子兩側的墻面上。
散發著淡淡金光的符文周圍迸射出許多細小的火光,如烙印一般,緩緩與墻面貼合。
“這些符篆,我已經準備了百年,”元昊看著眼前這一幕,微微呼了口氣,神色間帶著些感慨,“在離開那‘黑星’之后,我就把仙舟上所有能推演出的、有關時空的‘痕跡’都記錄了下來,煉制成了這些‘道標’,以期下次黑星再出現的時候能及時捕捉到它的蹤影,卻沒想到黑星再沒出現過,但我更沒想到的是,這些符篆竟在你這里又找到了用處。”
“……‘道標’?你是說這些東西能打開通往黑星內部那處詭異空間的通道?”
元昊搖了搖頭,回答得很實誠:“不知道。”
“額……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這般的‘開門專家’,我哪知道這些東西能不能打開這里的裂隙,”元昊一攤手,“這只是一些記錄好的坐標而已,而且不少還是我事后通過推演估算出來的,把它們‘印’在這里也是權當一試,看它們能不能刺激到這里不穩定的時空結構,說不定就能讓這里原本就有的裂隙主動張開……萬一無效,我也沒轍。”
于生有點無語地看著如此坦然的老帥比,然后就上前一步,準備用自己的“開門”能力去感知一下那片由無數符文組成的帷幔,看能不能像當初介入秩序支柱的躍遷流程那樣,直接借用這些“道標”來打開一道通往遠方的大門。
但就在他剛要抬起手的一瞬,一股強烈的,甚至仿佛刺入骨髓,穿透靈魂,貫穿心智的陰冷與抗拒感便硬生生讓他停了下來。
他在這難以言喻的不適感中微微愣神,手指距那面鏡子只有幾厘米。
而后,鏡子中映照出的房間景象瞬息消散,一片濃重到近乎漆黑淤泥般的黑暗濃霧從鏡框邊緣彌漫著,眨眼間覆蓋了整個鏡面。
鏡面在他眼前起伏,蠕動,濃霧中泛開粘稠而詭異的漣漪,緊接著,這漣漪便迅速蔓延到了鏡框之外,甚至蔓延到了整個墻面上,那些淡金色的符文不知何時已經消散,只余下一整面墻的漆黑“淤泥”在眼前漲縮著,宛若一個引誘人墜入其中的深淵。
于生恍惚了一下,卻沒有把手收回來。
因為那陰冷刺骨的氣息……很熟悉。
而就在這時,那鏡子的表面突然“漲”起,雖然僅僅鼓起幾厘米,卻足以填補于生手指與鏡面之間的距離。
他觸碰了那片黑霧。
無盡的黑暗眨眼間襲來,刺骨森寒從四面八方匯聚,于生眼前一花,便已經跌入無盡黑暗。
龐大的信息洪流從黑暗盡頭涌出,在于生的腦海中直接勾勒出了廣袤無邊的影像,一個個幻象——也可能不是幻象——在黑暗中顯出祂們朦朧可怖的剪影。
覆蓋天空的巨眼,倒懸于天的巨樹與叢林,慵懶坐于王座上的端麗美人,表面遍布六邊形晶格的活體星球,散發出圣潔柔光的銀色圓環,在群星間游弋的淡紫色霧靄……
晦暗天使羅列彼岸,于毀滅中環伺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