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靈樞,幽冥谷境內,一片山林郁郁蔥蔥,微涼的山風吹過草木,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輕響,還有泉水聲從遠處傳來,如碎玉淌過幽谷,反襯得山中清靜寂寥。
幾只不知名的小獸似乎是受了驚嚇,匆匆從附近的灌木叢中跑出四散而去,緊接著灌木叢后便傳來了衣物與鱗片摩擦的動靜,伴隨著草葉搖晃,一個腦袋先從旁邊的高草中鉆了出來,接著便是年輕女子的上身揚起,又有一條長長的蛇尾緊隨其后,從林子里飛快地蜿蜒爬出。
蛇姬鉆出樹叢,睜大眼睛看著這片郁郁蔥蔥的地方。
她提前收起了自己那些駭人的頭顱,變化出了人的半身,姿態不再像之前那般嚇人,又仿照千峰靈山那些女弟子的樣子給自己變化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如果不是下身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這樣子幾乎已與人無異了。
她怕自己嚇著了大伙——畢竟,已經很多年不曾回來了。
但是……她找了很久,也沒找到記憶中的那個村子。
蛇姬揚起上半身,努力眺望著這片依稀熟悉的山坡的遠處。
應該就是在這里的——她還記得這片山坡的模樣,記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遠方那座山的輪廓,她在來的路上還找到了那道山泉,在泉中喝了水,還找到了村子附近那塊巨大的石頭,在石頭上歇了一刻鐘……應該就是在這里的。
蛇姬慢慢往前爬行著,神色從一開始的興奮漸漸變得疑惑,疑惑又化作不安,最終變成若有所思的平靜。
然后又過了一會,她終于在山坡盡頭發現了一些殘留的痕跡,看到了被樹叢與荒草重新覆蓋的路口,已經廢棄不知多少年月的屋子,還有被填起來的水井。
那井當初還是她幫忙打的呢——她這么想道。
鱗片摩擦泥土和石頭,聲音窸窸窣窣,她在一處靠近巖壁的大石洞旁停了下來,默默看著石洞里落滿灰塵的石桌石凳,還有幾片散落在洞里的破木頭。
“哦,對,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蛇姬嘟嘟囔囔,慢慢爬進洞里,在那些破木頭中間卷起尾巴,看著外面的荒草發呆。
發呆了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
但外面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還有人的味道——一個聽起來上了年紀的聲音從洞口外傳來,帶著一絲踟躕:“靈蛇娘娘,靈蛇娘娘,是您回來了嗎?”
蛇姬一陣恍惚,起初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便反應過來,猛地探出洞口。
一個彎腰駝背的陌生老頭正站在山洞旁,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著,手里提著個籃子。
老頭好像被嚇了一下,但緊接著便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都堆到了一起:“真是您,真是您!”
他朝這邊走了過來,看著相當高興,蛇姬卻只是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人類,她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見過這張臉,飛快地搜刮過了記憶中的每一副面孔都對不上,但老頭的樣子顯然是認識她的——她便更努力地回憶著,在對方走近的時候才終于抽抽鼻子,依稀從氣息上分辨出了什么。
那氣息其實也與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所以她直到開口的時候都還在遲疑:“……小孩?”
“對,對對——您還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哦,”老頭高興起來,甚至近乎手舞足蹈,“我叫宋山啊,那時候大人都叫我小山的……”
“真是你啊?”蛇姬驚訝地看著對方,心底也高興起來,但緊接著又看向四周,忍不住問道,“大家……都去哪了?村子怎么沒了?”
“人……人大多都不在了,您離開都快兩百年了,”已成耄耋老者的宋山搖了搖頭,“村子也是,一百多年前平的。”
蛇姬慢慢垂下頭:“被誰平的?為何平的?”
“因為山村脫貧改造……”
蛇姬:“……啊?”
“山村脫貧改造啊,山里的仙長們說連八門星都脫貧了,就我們這地方年年脫年年貧,干脆把整個村子打散遷到附近幾個鎮上了,現在村里的后生們都在鎮上做工。”
蛇姬眨巴著眼睛,好久才神色怪異地嘀咕:“哦,是這樣……這樣挺好。”
宋山笑了起來,便把手里提的籃子放在洞口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又把籃子上蓋的一塊藍布在石頭上鋪開:“我是聽了消息,說您這兩天可能會回來,就每天來這里看看,本是想帶著小輩來拜見您的,但娃娃吃不得苦,不愿爬山……您還沒吃東西吧?這是我在家自己做的,我記得您喜歡吃酥餅……”
蛇姬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腦海中卻不由得泛起些久遠的記憶,恍惚間又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回到了村子還在的時候,她又想起那些老舊的房子,歪歪斜斜的小路,還有那些在洞口擺果子,燒香,學著大人做祭拜山神的游戲的娃娃們——記憶中的孩子瘦瘦小小,像個黑黢黢的山猴子,抓著被啃過一口的酥餅放在她的山洞前面……
顫顫巍巍的老人慢慢把餅子放在藍布上,胳膊很瘦,腰很彎——他似乎曾經也健壯過,但那年月已經過去,現在他又瘦瘦小小了。
“你好老了啊,小孩。”
“您……好像也不是當年模樣嘍。”
蛇姬慢慢挪到了大石頭旁,看著老人身后:“當年和你一起玩的那幾個小孩呢?”
老人的動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東哥和六子百年前就走了,劉阿牛和三妹是二十多年前沒的,就剩下我了……”
他抬起頭,看著蛇姬笑著:“我們幾個都想等您回來的,也都找先生學了些粗淺道法,但都沒學出什么名堂,我多多少少還算刻苦,靠著勤能補拙,才算入了門道,僥幸活了這兩百年——要不今日就沒人來給您送糕餅嘍。”
蛇姬沉默了一會,那一個個名字在她有些凌亂模糊的記憶中慢慢對應上一張張同樣模糊的面孔,她在回憶中輕聲咕噥:“我都沒見過你們長大的模樣……”
“您其實見過的。”
蛇姬疑惑地抬起頭。
“我們去看過您,”老人慢慢說道,把籃子放在大石頭旁,“大家都還在的時候,我們每隔幾年就會去一趟千峰靈山的,靈山的仙長帶我們去看望您——但那時候您認不出我們,后來他們幾個不在了,我自己也去看過您幾次。那邊的仙長說,雖然您認不出人了,但經常見見熟悉的人,也會對抑制心魔有好處,那位元鶴真人還說,您見到我們的時候總會安靜許多……
“我最后一次在鎮魔塔里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能開口和人說話了,雖然那時候您是在罵人……但也只是罵人。
“現在,您都能認出我了。”
老人笑著,拿起一塊酥餅遞了過來:“您嘗嘗。”
蛇姬遲疑了一下,緩慢而笨拙地伸出手去,卻沒接住,餅子掉在了石頭上。
“我,我還不太會用‘手’,”她有些尷尬地說道,“老……元鶴只教了我化形,還沒來得及教我具體怎么用這多出來的胳膊和手指。”
“不妨事,不妨事,”老人趕緊說著,然后笑著把酥餅拿起來直接送到了蛇姬嘴邊,“那我喂您吃。以前也喂過的。”
酥餅很好吃,豆餡酥也很好吃。
果子也很好吃。
當然,這些山野吃食比不得千峰靈山上的果子和點心那般精美,但蛇姬覺得自己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
籃子里的東西被她吃了個精光,她還喝光了宋山帶來的一壺家釀酒。
普通人釀出來的酒很淡,對妖仙而言,無論是味道還是蘊含的靈力都稀薄如水一樣,但她還是喝得醉醺醺的,暈乎乎一口氣跟宋山說了好多東西。
關于千峰靈山的,關于鎮魔塔的,關于塔底那個奇怪的石頭球,塔里關押的稀奇古怪的家伙們,還有山上那些整日里被元鶴和元靈稱作“孽徒”的弟子們,還有最近來到千峰靈山的那群被稱作“旅社”的怪人……
許多事情她其實都搞不懂,她也不知道什么叫“晦暗天使”,更不知道來自交界地的高人是什么意思,她在山林里得道,在小村里度日,在鎮魔塔里渾渾噩噩兩百年之久,這個世界對她而言就是個光怪陸離的大草窩子,一切都亂七八糟。
但她又從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的,因為生活本來就一直這樣。
她用自己的理解,給宋山這個修為低微的“凡人”講了很多很多關于仙山的故事,一直講到天色都暗下來。
宋山要回去了。
回去晚了,不免會被掛念——凡人活的很短,卻很能生養,這個昔日里黑黢黢的小孩,現在也開枝散葉成一大家子的“老太爺”了。
蛇姬看著天邊漸漸暗下來的云霞,覺得那云有點像千峰靈山上云海的模樣。
“要我護你下山嗎?”她看著眼前的老人,“你歲數很大了。”
“無妨,我多少有些修為的,翻山越嶺也只當是閑暇散步,”宋山搖了搖頭,但接著又好像想起什么,在漸暗的天光中看著山洞前的“靈蛇娘娘”,“您有去處嗎?若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去我家。”
蛇姬很認真地想了想。
天快黑了,遠方那片云霞下面,隱隱約約升騰起了幾個彩色的火團,那好像是附近鎮子上的焰火,作為慶祝活動的一環,那焰火打得有些早,但在漸暗的晚霞中炸開時卻顯得也很漂亮。
“不了,”蛇姬最后還是搖了搖頭,“知道你們在我離開之后也都活得很好,我就安心了。回去吧,以后如果有機會……我會去找你的。”
說到這,她又思考了一下,補充道:“我鼻子很靈,能找到你家的——現在,我也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