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終于真相大白。
充斥著瑰麗晶彩的帷幕空間中，于生輕輕呼了口氣。
他注意到周圍那些帶著水晶質感的“帷幔”變得比剛才暗淡了許多，而一種不和諧的“噪聲”則在四周隱隱約約響起。
云清子卻仿佛對這些變化沒有在意，他仍舊只是帶著微微的笑意站在那里，看上去格外輕松——那是一種千年重擔終于解脫的放松感，而除了那份重擔之外，世間一切對他而言都已無意義，以至于現在的每分每秒，每次呼吸對他而言都只有愜意。
于生則問了關于對方計劃的最后一個問題：“如果失敗了會怎樣？”
云清子一時沒有開口。
“你將衍星體引至太虛靈樞，想利用這顆星球的‘異常’來殺死祂，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晦暗天使的生命力極其強大——祂很可能不會立即死去，這個過程甚至可能持續經年累月，那……”
云清子輕輕點了點頭：“會死很多人。”
于生：“……”
“老夫說過，這個法子很莽撞，本身就有失敗的可能，但老夫當時已經沒別的路可走，相較之下，這至少是唯一可行的路子——而且無論如何，只要衍星體在太虛靈樞上扎了根，祂就再無機會離開這里，重組飛升需要耗費的能量驚人，而祂在這顆星球上得不到任何補給，只要太虛靈樞能捱些時日，這世間就能永久少個禍患。至于代價……”
云清子說到這頓了頓，忽地咧嘴笑了起來。
“老夫這些年與衍星體融在一起，許多事情雖非自愿，但只論結果也早已是惡貫滿盈之輩，反正‘墜星’之后也要遺臭萬年，也不差這點生靈涂炭的罪孽。”
看著眼前老人如此反應，于生倒是有點意外，不過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然后帶著自己都說不清的復雜感慨搖了搖頭：“那是，你還要了我一條命呢。”
云清子表情僵硬了一下，神色復雜地對于生拱了拱手：“實話講，當時道友你著實駭到老夫了。另外，老夫也確實是欠你……”
“欠不欠的就不說了，”于生直接擺手打斷了對方，“畢竟你當時跟衍星體融在一起，大部分想法都受那個‘晦暗天使’影響，具體責任也掰扯不清楚——而且我這命也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
云清子一愣一愣地聽著于生這話，臉上表情變化幾次，萬般感慨與困惑最后還是匯成了一聲釋然的嘆息。
他的身影在水晶帷幔之間閃爍了幾下，與周圍環境一同變得更加暗淡了稍許。
“這世間果然還是有太多搞不明白的事情，求道無盡啊，可惜……”老人感嘆地說著，但隨后便笑著搖了搖頭，“也罷，至少現在老夫不用走那一招險棋——道友，衍星體之災，在你手上算是解了。”
于生神色凝重：“你的狀態……”
“老夫還能有什么狀態，”云清子仍舊笑著，“衍星體這次是真的‘死’了——老夫早就成了這漂泊孤種的一部分，這時候自然也會隨祂而去。事實上這一刻在離開戍寂的時候就該來了，只是老夫想著……”
他慢慢停了下來，轉過身去，隔著那層朦朧的帷幔望著外面的蒼茫太空，以及在層層防線之后，遙遠而閃耀的太虛靈樞。
“想著回來看看。”
老人的身影進一步黯淡下去，隨后其全身各個部分都開始像信號不良般微微閃爍起來。
而直到這時候，于生才突然注意到——那其實根本不是一個完整的“身影”。
他眼前的云清子，其實只是周圍無數水晶“帷幔”在各個角度折射出來的大量幻光重迭投影在一起而形成的一幕影像——從戍寂一路傳送至此的云清子，其實已經連一副靈體都無法維持了。
于生向前伸出手，但在他開口之前，背對著他的云清子便已經向著那片蒼茫的太空邁出一步。
一步之后，老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一片蕩漾開的晶體帷幔中。
下一秒，整個空間都開始劇烈搖晃，充斥視野的結晶帷幔瞬間陷入混亂的閃爍中，緊接著所有閃爍的光影都迅速坍塌下來，于生感覺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推”了出去，而在視野迅速從這片怪異空間中剝離的剎那，他感覺自己仿佛穿過了一道混亂的光影裂隙——
那顆在陽光下泛著晶瑩光彩的母星，沐浴著陽光、如山脈般宏偉的結晶藤蔓與葉片，那片繁茂的花園，吵吵鬧鬧的小生物們，那些有趣的事情，思考，認知，觀察，發現，那些創造，那些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那顆種子，那片黑暗……
衍星體最后的記憶如噴涌的泡沫般在光影裂隙中席卷而過，又眨眼間在歲月的盡頭化作無數褪色的碎片，于生從裂隙中墜入現實，在昏暗中睜開雙眼。
堡壘魚雷的殘骸被卡在冰冷的晶枝之間，撕裂的彈體中跳躍著微弱的光焰，彎彎曲曲的結晶物質扭曲糾纏，晶體觸須之間，群星冰冷，深空至暗。
于生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軀體傷痕累累，被一根尖銳的晶枝刺穿，血液浸透了晶枝，又逸散在太空中，化作細小的冰晶，漂浮在他周圍。
那些灰黑色的水晶觸須正在真空中無聲崩解，太空中沒有聲音，但于生仿佛能聽到這粒種子一點點撕裂的聲音。
他在黑暗中慢慢閉上了眼睛，聽著那細小的撕裂聲，聽著從衍星體核心中傳來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微弱噪音，感知著又一次生命的流逝，以及血液漸漸變冷的觸感。
過了不知多久，他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下一秒，他的軀體主動化作飛灰，無數紛紛揚揚的灰燼在意識主導下飄向了衍星體殘骸的深處，而后席卷著滲入那些灰黑色的水晶。
茫茫太空中，有微光一閃。
太虛靈樞防線節點，大型仙舟“太阿號”上忽然響起了警報，負責監控“晦暗天使”動向的修士高聲示警：“報——‘衍星體’內部升溫！有活化跡象！”
各處警報驟起，所有人瞬間繃緊了神經，修士們匆忙進入臨戰的崗位，然而站在星盤臺前的元靈真人卻只是一言不發地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太空中的那片黑影。
在他的注視中，那片灰黑色的結晶“藤蔓”中忽然綻開了一片潔白的光影。
而后剎那間，那些如幻影般的潔白便驟然擴張開來——瑰麗的水晶巨藤從種子中瘋長，比山還要龐大的植物結構在太空中肆意蔓延，幾個呼吸內，它化作了一團宛若新星的璀璨晶團，而后又是幾個呼吸內，數不盡的結晶葉片與幾乎可用“宏偉”來形容的巨大花朵便在那晶團上怒放綻開！
比群山還要雄偉，比海洋還要廣闊，結晶之花在黑暗冰冷的太空中肆意綻放，異鄉的輝煌陽光潑灑在那片潔白而璀璨的花與葉之海中，仿佛在太空中點亮了一團璀璨而猛烈的火焰，晶團反射的熠熠光輝甚至照亮了太虛靈樞上的夜幕部分，令純白的光輝在晨昏交界線上流淌蔓延——
而后又是幾個呼吸內，那片新星般的結晶花海便驟然失去了一切光澤，如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般在太空中悄無聲息地破碎了。
晶團變成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碎塊，碎塊又眨眼間化作沒有重量和實體的幻影微塵，細小的結晶碎屑在陽光中瞬息蒸發，一切都快得仿佛清晨時那個來不及記下的夢境。
有幾座仙舟在應激狀況下啟動了炮臺，幾團熾烈的光球劃破黑暗，卻只來得及穿過那些逸散的光塵，而在其他仙舟的武器系統反應過來之前，那顆猛烈綻放又瞬間凋零的“新星”已經消失在了太虛靈樞的軌道上。
甚至連其核心那團灰黑色的“飛升體”殘骸都在這次劇烈的爆發中徹底化作了飛灰。
仙舟上的修士們驚愕地看著太空中的一幕，他們茫然地相互對視，又帶著緊張不安低聲討論著現在是什么情況，有人匆匆跑到“太阿號”的星盤平臺前，詢問掌門與副掌門接下來該如何應對，又有修士上前匯報，表示已經完全無法追蹤到衍星體的信號——甚至連物質實體應有的引力反應都已經消失不見。
元靈與元昊真人對周圍的聲音卻仿佛充耳不聞，他們只是向不安的宗門弟子們擺了擺手，而后兩人的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不遠處的靈犀臺上。
靈犀臺上空的幻象投影中漂浮著“號”的三角形徽記，通訊頻道中卻只有一片靜默。
過了不知多久，就在玄澈的表情都開始有些不安的時候，那三角形徽記突然震顫了一下，而后從通訊頻道中傳來了于生平靜的聲音——
“天使墜落。”
短暫的靜默與遲滯之后，歡呼驟起！
就連緊繃著臉的元靈真人都瞬間舒展開了容顏，在周圍弟子們的歡呼聲中，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而后抬起頭，看向氤氳護盾之外。
母星安然高懸。
“通告全域，天使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