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抑或虛幻?
于生已經分辨不出來,而且他覺得這一切似乎也無須再分辨。
他站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光影之間,周圍似乎環繞著無邊無盡的、泛著瑰麗幻光的水晶帷幔,不斷變換的結晶時空中,上下左右與因果前后似乎都失去了概念,不斷有似是而非的幻象與模模糊糊的聲音浮現在那些帷幕之間,而在這萬事萬物都隨時在發生改變的空間中,須發皆白的老人正靜靜站在對面。
他不再是那副與畸形水晶融合在一起的可怖模樣,也和于生在衛戍3所見的云清子有著略微不同的……“氣質”。
于生猶豫了一下,慢慢向老人的身影靠近,而后遲疑著打破沉默:“云清子?”
“正是老夫。”
“……你是哪一個?”于生又問道。
老者笑了起來:“有區別嗎?”
于生沒有開口,只是微微皺著眉——他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自己在這里原來也有著“軀體”,而不單純是個認知投影。
“一千年,一百二十二次迭代,最初的云清子早就死了,但大道之象萬千……云清子也可能從未死過,老夫或許一直都在,”云清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慢慢說道,“比起老夫這點粗淺的生死之變,道友你身上的秘密不是更大一些?就譬如此刻——你,是死是活?”
于生想了想,攤開手:“可能有一點死了。”
云清子怔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起來。
“這里是什么地方?”于生等對方笑意稍止,好奇地問了一句,“衍星體內部?這地方是真實存在,還是某種‘意識空間’?”
云清子漸漸收起笑意,搖了搖頭:“怎么想都行,對一個從‘外面’來的流浪兒而言,我們對時空與秩序的理解并無太大意義。”
“那衍星體現在到底是個什么狀態?”于生又問道,“你現在看著好像擺脫了祂的控制——所以祂真的快死了?”
“衍星體從一開始就不能算是‘活’的,或許其他的晦暗天使也是如此……祂們在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死去無數歲月,”云清子淡淡說道,“但如果你指的是衍星體的‘活性’,那么祂確實是在離開戍寂的那一刻‘死去’的。”
于生皺了皺眉。
“沖出大氣層的那一躍,耗盡了祂的氣力,”云清子平靜地看著于生,“道友,你當時就已經成功了。”
意料之外,但好像又沒那么意外。
于生慢慢抬起頭,看著周圍這片光影錯亂、處處都泛著結晶質感的空間,與此同時,他又回憶起了剛才自己在黑暗中聽到的那個聲音。
“我剛才聽到一個聲音,”他打破沉默,“那個聲音讓ta扎根和活下去,那似乎就是衍星體的記憶?所以它就只是一粒種子?它寄生一顆又一顆的星球,就只是在重復這個‘扎根’和‘存活’的過程?”
“你聽到的那個聲音,老夫過去已經聽了一千年,”云清子說著,輕輕搖了搖頭,“老夫其實也不甚明白,因為‘衍星體’并沒有清晰的邏輯和智慧——祂的混沌,超乎你的想象。不過……”
他說到這忽然頓了一下,而后轉過身,輕輕揮了下手。
“這里有些東西,藏在祂的記憶最深處,或許那就是你要的答案。”
眼前瑰麗的水晶帷幔蕩漾起來,剔透的光影帷幕中,漸漸出現了一些模糊的畫面。
一顆星球,瑰麗而閃耀,在陽光下如閃亮的太空寶石一般。
一株植物,比山還要雄偉,比海洋還要廣闊,比文明更加悠久。
它扎根在星球上——起初的十萬年里,它是星球的一部分,之后的十萬年里,星球是它的一部分。
在生命枝丫最繁茂的日子里,它甚至可以向著陽光張開冠冕,用蓄積的能量重新加熱自己有些冷卻的地核,或者捕捉附近路過的天體,為自己的“花園”補充養分。
對,它有一個繁茂的花園——盡管一開始連它自己都不清楚那花園里都有什么,甚至記不得那花園本身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因為它只是一株植物,在起初的十萬年里,它甚至不懂得“思考”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天,“花園”就那么出現了,那似乎只是過于龐大的軀體在生長與突變過程中偶爾發生的一個小小“意外”,一些從它體表脫落下來的碎屑占據了晶枝之間的一小塊空地,然后在那片遍布活體水晶的叢林中繁衍了起來。
花園變成了它身體上一塊與眾不同的……“生態斑”。
而在這塊“生態斑”中,漸漸長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很脆,很小,很忙碌,但很聰明,懂得思考。
他們用水晶雕琢東西,懂得從地下采集熱源,還能把“母藤”消化完剩下的金屬殘渣制成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那些小玩意兒有的會飛,有的會發光,有的會發出吵吵鬧鬧的聲音。
他們把這個過程稱作“創造”,他們還創造了一個更抽象的概念,叫做文明。
巨大的行星植物不太懂“文明”是什么意思,但它逐漸意識到了……自己也在學會“思考”。
它用了差不多一千年來搞明白自己的“思考”是怎么回事,并在這個過程中參考了自己“肚皮”上的“花園”里那些忙忙碌碌的小生命的生理結構,最終它得出一個結論——花園里的小生物有一種被稱作“腦子”的器官,而它現在也有腦子了,它的腦子就是“花園”本身。
小生物們在花園中思考,于是“母藤”就能夠用花園來思考。
很有趣。
小生物們中有一群被稱作“學者”的群體,他們也覺得這很有趣,他們還創造了更多抽象的概念,比如行星意志,比如集體智能,他們還吵吵鬧鬧地討論了幾百年,只為了討論到底是“族群的思考導致行星產生了意識”,還是“首先有了崇高而神圣的行星意識,隨后造物母藤才將自己的‘靈’賜給眾生”。
這些討論也很有趣。
這個世界如果能一直這么有趣就好了。
但有一天,星星掉了下來。
那是整個世界被紅光吞沒的一天。
群星不斷墜落,像一團團抽象而粗糙的涂鴉線團,像小孩子拙劣畫技下想象出來的怪誕天體,大大小小的彩色斑塊掉落在大地上,升騰起五顏六色的火焰。
燃燒的大地上,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光點從火海中升起。
存儲著知識的記錄設備,刻有遺言的金屬板,載有生物標本的容器,還有蜷縮著死去的遺體。
森林與巖石在星光中升騰搖擺,天空傾斜著掛在地平線上,群星掉落之后殘余的黑影像一盞盞熄滅的燈般懸掛在天邊。
“母藤”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就像十萬年前,它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突然多出了一個叫做“花園”的思考器官是怎么回事。
剛開始,它以為這也只是生長突變的一部分——就像它的軀體上會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變化,這個世界說不定也是會突然變個樣子的。
萬一星星都掉下來之后還會出現另一片有趣的花園呢?
但很快,它就從“學者”口中聽到了一個新詞匯:世界末日。
末日來了。
所有有趣的東西都會消失,花園也會,花園中的小生物們也會。
母藤焦急地詢問那些聰明的小生物應該怎么辦,但小生物們說,沒有辦法了。
至少這顆星球已不可能幸存。
那就只能想辦法把種子保留下來。
在小生物們的提醒下,母藤回憶起來——對,種子。
它可以制造種子。
小生物們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母藤設計好了種子的結構,設計了將它發射到太空中的裝置,設計了種子之后的“成長曲線”……他們其實還想設計更多東西,但時間來不及了。
最后的最后,母藤,花園,小生物們,這個龐大、復雜而奇妙的共生智慧只來得及為種子設計出唯一的一條指令——
“去吧……找到一個新家,扎根,然后想辦法活下來……”
如果真的成功扎根的話,就想辦法再次枝繁葉茂吧。
然后再長出一片花園——去思考,去觀察,去學習,去……
但世界之外的無盡黑暗中沒有適合它扎根的新家園。
哪怕抵達了另一個“世界”,那遺世獨立的方舟中也沒有為不速之客留下位置。
回憶中的畫面如潮水般退去,瑰麗的結晶帷幔再次出現在眼前。
于生眨了眨眼,看向身邊的老人。
“扎根,生長,凋零,再扎根,再生長,然后再凋零,”片刻沉吟之后,于生慢慢開口了,“我之前就發現了,衍星體的羽化和飛升周期看上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祂積攢龐大能量之后轉化出的‘飛升體’就只是為了在下一顆星球上轉化為最基礎的形態重新扎根而已,從‘飛升體’到‘子實體’,本質上是一場毫無意義的退行,所有的能量都被浪費了,它的生命周期是在‘空轉’。
“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這是一顆失去故鄉的種子,漂泊在無法扎根的異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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