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前倨后恭,是因為他清楚洞悉了當下局面。
畢竟,原本己方精心布置出來的地利,現在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
這已經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而是親自套上自個兒鍛造的鎖鏈,還上了枷。
誰能想到,對方竟然比己方更懂自家的傳承體系?
因此,這一戰,壓根就沒法打了。
只是,李追遠壓根就沒有想談的意思。
如果不是有桃林下那位的庇護,對方其實早就進南通了。
即使如此,也依舊改變不了被人堵在家門口的事實。
這筆賬,得算。
柳玉梅某些時刻的反應在常人眼里可以說有些過激,但柳玉梅是真的懂江湖,她再清楚不過,要是面對所謂的挑釁不給予雷霆回應,接下來你將面對怎樣無窮無盡的麻煩。
少年,不喜歡麻煩。
除了庇護在李追遠身前的潤生沒動,其余人都立刻飛撲向距離最近的帥將。
上首判官再次向上方擲出一根令簽,大喝道:“給我起!”
下方的四帥八將再度集體發力,想要配合起身。
李追遠目光落在右手掌心,血霧快速涌動,注入陣旗之中,沉聲道:
“鎮!”
“嗡。”
四帥八將的努力再度宣告失敗,全部坐回椅子。
他們是魂體,此等瘴氣本就是用以壓制他們這樣的存在,對陽間人的效果反而比較弱些。
當然,前提是你不能看見這一陣仗就嚇得雙腿發軟直接跪了。
趙毅來到一尊鬼帥面前,鬼帥比之鬼將,除了原本的甲胄外,還多了一截披風,椅子扶手處多了一面帥旗,后掛一柄寶劍。
此刻,鬼帥的身體還在劇烈顫抖,意味著他仍在和這瘴進行著激烈抵抗。
趙毅袖口一甩,一面古樸的銀鏡落入掌心,右手掐印,左手握鏡。
先以術訣破開鬼帥身前的屏障,再將銀鏡貼到對方額間。
“陰陽五行,山鬼開路,破陣而出,生死無福。”
銀鏡開始旋轉,并漸漸投射出光澤。
這光澤,來自于鬼帥體內。
《山鬼開路訣》不算什么稀罕術法,廣泛流傳于江湖,顧名思義,其本義是通過“以物換物”的方式,向當地山鬼精怪尋求協助,用以迷路時或者被設局時,也可以理解成一種交保護費。
但普通的術法在不同的人手里,能玩出不一樣的花活兒,那面銀鏡本就是一件極大的器物,可用以增幅放大,趙毅更是以此為引,將這鬼帥的本源魂力給抽出來,相當于是給鬼帥大人“放血”。
濃郁的鬼氣洶涌而出,這可是經過鬼帥自己吸收、煉化出來的高品質鬼氣,和尋常那等貨色截然不同。
斜前方,正在對一名鬼將下手的白鶴真君,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面露陶醉。
白鶴童子的前身本就是鬼王,哪怕之后成了陰神又轉化為真君體系,依舊保留著其自身獨立性。
童子需要這等精粹魂力,這對于祂而言,是大補之物。
只是這會兒大家都忙著減除對手,童子自然不可能跑去吃飯。
而且,大家的手段普遍都比較簡單粗暴,能成功暴力開椰子就不錯了,也就只有趙毅能開個口子插根吸管將椰子水引出來。
趙毅察覺到這一點,撕開自己衣服,袒露出胸前桃花,這汩汩而出的精純鬼氣轉而沒入這桃花中。
顯眼的桃花開始變得深沉,一同變沉下去的,還有趙毅的臉色。
他本人是吃不了這些鬼氣的,將其吸聚于身,只能增重自己負擔。
但為了林書友,他還是這般做了。
鬼帥眼睜睜目睹著對方這種“吃飯打包”的行為,氣得臉上皮肉近乎貼在了一起。
“爾可敢與我公平一戰!”
堂堂鬼帥,在陰司地位真的不低了,平日里都是它興致來了,給其他鬼魂“扒皮抽筋下油鍋”,哪能想到自己也會有淪為砧板肉的一天。
趙毅笑道:“說得像是你們一開始是打算公平一戰似的,看來你生前做人時就不講究,死后做了鬼也不講道理。”
奚落完后,趙毅十指摩挲,口中默念,隨即雙手置于鬼帥后腦勺處,十指齊齊按下!
銀鏡上的光亮變得更為強烈,鬼帥喉嚨里發出痛苦的聲音,體內魂力以更為迅猛的方式溢出。
四帥八將的本體并不在這里,他們都是抽調自己的魂力,通過尋找到的骸骨作為依托。
理論上來說,他們可以被擊敗,骸骨崩潰后,殘余的魂體大不了回去,代價無非是本體受重創。
可趙毅這種“抽水”方式,幾乎不可能給予鬼帥抽身而回的機會,一旦這次出來的魂力全部葬送,那他們的本體所付出的代價不再是重創,而是降等。
從鬼帥,掉落回普通游魂,雖然沒“死”,但這比殺了他們更加難以接受。
鬼帥感知到了此中厲害,此刻他再也顧不得維系自身體面,快速開口道:
“我可認輸,你可停手,他日陰司得見,我必還以人情!”
趙毅:“這是求人的態度,怎么聽起來像威脅似的?”
鬼帥:“我同僚好友眾多,你行今日之舉,就不怕身后遭劫?他日你維系壽澤,生死晦暗時,小心陰差上門索命!”
趙毅:“呵,別忽悠人,豐都確實是一座亡魂的地上天國,但豐都什么時候代表了輪回?老子以后走的是壽終正寢,可沒興趣孤吊著做那孤魂野鬼。”
只當人,只做人,不去貪戀折騰那些有的沒的,真的可以做到無欲則剛。
因此,歷代龍王即使有再多法門手段,也基本不會去破那正常壽元桎梏。
鬼帥:“我必咒爾下油鍋,歷經十八層……”
趙毅:“聒噪!”
十指發力,像是擠奶,大量鬼氣噴發。
趙毅胸口上的桃花瓣,一半已變成黑色,讓他整個人都直犯惡心。
好在,這一尊鬼帥終于被擠干了。
他不僅無法繼續維系身形退變回骸骨,連帶著骸骨本身也化作了粉末。
有一說一,這種敵人不能動,任你采擷的感覺,是真讓人身心愉悅。
還有就是,這鬼帥威脅錯了人,他趙毅是在為林書友留奶沒錯。
但就算他不這么做,這外圍的瘴都被姓李的掌握了,怎么可能會給這幫帥將魂體重回豐都的機會?
姓李的,寧愿把牛奶倒入河里!
一個解決,換下一個。
除了趙毅外,其余人都奔赴的是鬼將,因為大伙心里都很有逼數。
最有逼數的是潤生,他曉得自個兒對這些魂體毫無辦法,干脆就留下來保護小遠,直接不去。
饒是如此,趙毅的效率依舊最高。
“姓李的,借我趙家先祖法器一用!”
這一聲高呼里,飽含心酸。
那把先祖銅錢劍,趙毅用起來最為順手,可每次都得借。
李追遠沒吝嗇,掏出一把銅錢,給趙毅甩了過去。
少年得繼續鎮壓這瘴,與判官對峙,這剪除鬼帥的事,還是得靠趙毅帶頭。
銅錢入手,手腕一翻,即刻成劍。
“姓李的,我可能真會把這把劍昧下來!”
“你試試。”
“我真心動了,想試試,你看我敢不敢!”
“你敢?”
“別威脅我,我就算真拿了你的劍,你能怎么著啊?”
見了秦柳兩家牌位,又給柳老太太磕過頭得到提點后,趙毅的心態發生了不小變化。
家里的那些老不死的,早就上了他日后必清除的名單,老不死的都愿意舍棄,所謂的趙家寶庫……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繼續只盯著這些瓶瓶罐罐,眼窩子一代代淺下去,趙家哪有可能再出龍王。
不如真拿了這銅錢劍,給姓李的借口去自家寶庫逛一逛,依姓李的那拿了你的東西總會等價基礎上翻倍還你的性子,破財得功法,還真不虧,畢竟后者你壓根買不到。
銅錢劍在手,面對下一個鬼帥時就簡單多了。
先將銅錢劍刺入鬼帥眉心,曾經屬于龍王的法器,專克邪祟,這鬼帥雖有陰司編制,可到底不像是白鶴童子當初那般洗白上岸成陰神。
剎那間,白煙升騰,額頭開洞。
銀鏡放入,白光劇烈釋放,鬼帥身體加劇顫抖。
趙毅又將銅錢劍置于鬼帥后腦勺,連續不斷地抽擊,加速這一進程。
一回生二回熟,在炮烙鬼帥這方面,趙毅越來越得心應手。
只是胸前的桃花徹底黑了,趙毅的唇也漸漸發紫。
不過他還沒到極限,桃花黑了,可里面的心還是紅的,這意味著仍有繼續心黑的余地。
林書友這里剛解決好第一尊鬼將,方法就殘暴得多,先用雙锏將其載體打破,再由童子施展術法對其魂體進行鎮殺。
鬼將魂體崩潰前,發出怒吼質問:
“你我本同類,相煎何太急!”
未等童子回答,鬼將就崩散了。
等對第二尊鬼將下手時,它開口道:“都是鬼……”
被前一個憋了一肚子氣的童子終于得到釋放機會,直接回罵道:“羞與爾等為伍!”
鬼將:“不過是當了陰神……”
童子:“我羞與陰神為伍!”
鬼將:“那你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林書友:“南通撈尸李座下——白鶴真君!”
雙锏再度祭出,一通發力猛砸。
這里頭,多少帶著點與過去那個放蕩不羈的自己劃清界限的意思。
譚文彬面對著身前的鬼將,閉著眼,雙手張開。
蜈蚣、猴子、犀牛、蟒蛇,這些虛影此刻全部攀附在這尊鬼將臉上,對其感知進行瘋狂地破壞。
速度比較慢,但進度走得很穩定。
人被削成人棍后會生不如死,魂體被抹去所有感知后,自然無法維系。
一縷縷雜亂的鬼氣不斷從鬼將身上溢散而出,鬼氣越溢越多,可這掙扎的力度卻越來越低。
梁艷、梁麗姐妹并未分開,二人選擇聯手,以陣破鬼將魂體屏障,再將銀釘一根根打入魂將體內。
銀釘布置完畢后,引動第二層“剝皮”,再施以銀針。
姐妹倆像是在剝洋蔥,一層一層地將鬼將剝開,直到其徹底瓦解。
這效率,也就僅次于她們的頭兒趙毅。
“啊!!!”
“等一下,這次沒配好,你等我重配。”
落在陰萌面前的鬼將,是最凄慘的。
別人要么拳拳到肉結結實實,要么崩散得干脆,唯有他,得面對一次次嶄新的毒藥配比。
這種被束縛在椅子上,強行品嘗大餐的感覺,真的是無比煎熬。
偏偏今天陰萌的手感很差,幾次配下來,都沒能起到效果,沒把人一波流送走,還給人鬼將大人整得夠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你可是陰家人!”
“你怎么能這么做!”
更憋屈的是,這尊鬼將還不能像其他帥將那般,臨死前大罵詛咒,因為陰萌真的姓“陰”。
他就算魂力徹底葬送于此,豐都的本體降格為游魂,也極有可能因為今日對陰家人的謾罵,淪為昔日同僚的折磨對象,以此與自己劃清界限。
陰萌:“你知道我姓什么,你知道我是哪家人,可你依舊敢在我新家門口堵我!”
鬼將:“……”
身為陰家當代唯一血脈,先前判官對她行禮的態度表明,自己在這一浪里,應該是有一定特權,至少是區分度。
可人家越是這樣給自己,自己就越是不敢要,陰萌曉得自己的根到底在哪邊。
以前在豐都時,爸爸被害死、爺爺癱瘓昏迷,也沒見先祖顯靈,更沒見哪位鬼差給自己送點撫恤補貼,真正享受到的福利照顧,還是街道辦看自己家里孤女寡爺每季減免部分房租。
現在讓她站到陰司和所謂“陰家人”角度去想問題,又怎么可能?
再者,陰萌一直清楚,自己只是一個陰家血脈掛件,論親疏關系,小遠哥才是先祖真正意義上的傳人。
下令弄死這幫鬼孫的是小遠哥,她陰萌的態度很重要么?
“嘩啦……”
最新配比做好了,也不曉得是前期效果的迭加還是這次真搞出了正確配方,總之,這尊鬼將開始快速消融,最后連帶著白骨也一并化作了膿水。
陰萌看向椅子后掛著的那把刀,伸手想要去拿,可剛入手,這把刀就變成了一塊竹片。
顯然,他們并未將自己的武器真的帶出來,椅子上的武器都是像當初白鶴童子喜歡凝聚出的術法三叉戟。
陰萌走到下一尊鬼將面前,短短的路,陰萌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默念,手里也在不停比劃著。
她在記住先前配比的感覺,維系住手感。
下一尊鬼將看見她后,發出一聲厲嘯:
“陰姑娘!!!”
陰萌被嚇了一跳,剛剛的感覺也蕩然無存。
“陰姑娘,你怎能助紂為虐,敵我不分!”
陰萌:“你自找的,別嫌我慢,我繼續找感覺慢慢配。”
上首的判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帶出來的手下被一個個剪除,他的心在滴血,可偏偏,他又無能為力,因為連他自己,都被自己布置的瘴給鎮壓著。
判官泛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追遠:
“你既與我豐都如此親厚,為何不及時告知!”
這問的是真話,如果知道李追遠對豐都的東西如此熟悉,那他們來時的策略,就會不同。
至少,不會傻乎乎地照搬豐都的那一套東西,給這少年遞刀子。
李追遠:“你們給我告知機會了么?”
判官:“現在,亦可調解,讓你的人,停手!”
李追遠:“做夢。”
判官:“你若要繼續向西,可知你今日所做之事,到底意味著什么,你以為你還能安然到豐都么!”
李追遠:“我是想坐著車直接到豐都的,是你們先挑事的,現在反過來怪我,很沒有道理。”
判官:“年輕人,有些時候有些事,是不能單純靠講道理的。”
李追遠:“嗯,這個我一直都懂。”
判官:“不,你不懂,你不知道,陰司到底是多么偉岸可怕的一個地方,你更不清楚,我酆都大帝的無上威能!”
李追遠:“說得像是你懂一樣,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大帝知道我得到了祂真正的傳承,你們出來時,大帝沒告訴你們么?”
判官:“你……”
李追遠:“還是說,你們出來阻攔我,并不是來自大帝的真實授意,是你們瞞上的獨走?”
判官:“就算你得到了傳承又如何,你一個陽間少年郎,根本就沒有資格此時去豐都!”
李追遠:“那她呢,陰家血脈?”
判官:“陰家血脈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笑話,我不信你不知道!”
李追遠點點頭,這一刻,他終于得到了些有價值的豐都信息。
和之前自己與趙毅所想的一樣,這次針對自己與趙毅團隊的襲擊,并非來自大帝的直接授意。
至少目前,若是大帝這種超然存在徹底站在自己對立面,不惜硬抗天道反噬對自己出手的話,自己定然是必死無疑。
可如果大帝沒拉偏架,只是高高在上地看著,那自己與祂手下這幫人對決,雖然依舊艱難,但至少不再是無解了。
李追遠不信大帝不清楚自己手下人的行為。
這江水,是大帝自己引動的;陰萌做個祭祀,是能溝通到大帝的,雙方也一直保留著友好溝通渠道,要不然上次趙毅送狗懶子時,大帝也不可能顯露出情緒化表現。
李追遠現在懷疑,大帝在學天道,天道把自己當刀,大帝這次也想借自己這把刀來使使。
可作為酆都一言九鼎的存在,上次一道法旨,就能覆滅一個隱藏家族,李追遠不信大帝對自己的手下失去了掌控力。
看來,其真實目的,只能自己到了豐都后,才能知曉了。
前提是,自己到得了豐都。
因為若是接下來還有阻殺,那就不再可能給自己這般隨意拿捏的機會了。
主要是這幫帥將本體不在這兒,自己沒辦法將其徹底滅口。
后續豐都出來的鬼,必然知曉自己對豐都傳承的熟悉。
這時,判官仰起頭,張開嘴,一團黑霧自其口中噴出,直沖上方。
上方的陣旗與鬼影隨之一顫。
這是知道此間事無法挽回,打算自己遁走。
李追遠右手掌心血霧變得更為濃郁,甚至可以說不再是血霧,而是血珠,匯聚于掌心陣旗后,使得它變得格外殷紅。
“轟!”
黑霧第一輪沖擊,沒能沖出去,只得再度被逼迫回體內。
其判官身軀的眉心處,出現了一道裂紋。
他惡狠狠地看向少年。
少年沒看他。
他其實早就該走的,在發現自己控制了這座瘴的第一時間。
那時,頭頂的鬼影陣旗還得分別鎮壓下方的四帥八將,分配在他身上的數目,并不多。
現在,伴隨著趙毅他們對帥將的滅殺,李追遠得以將更多鎮壓之力落在這位判官身上。
當然,他就算是第一時間就企圖離開,李追遠也能給他攔下來,無非是多付出點代價。
判官身體搖擺,雙手拍打桌案后,黑霧以更雄渾的速度再次上沖。
李追遠盤膝而坐,將陣旗置于身前,雙手攥住。
“轟!”
少年身體一陣搖晃,可這瘴,依舊穩固。
第二輪沖擊依舊失敗。
黑霧再度回歸體內,判官臉上出現大面積裂紋。
接下來,是第三次。
判官猛地站起身,雙臂上舉,口中發出低吼。
黑霧如燃燒的火焰,呼嘯而上,還未接觸,上方的瘴就自己裂開了一道口子。
這算是拼命了。
李追遠口中誦念,柳氏望氣訣引動周身風水,將自己的氣機向大帝演變,少年身后,出現了一道虛影。
其實,李追遠知道自己身后有大帝身影存在,畢竟他有大帝傳承在身,可現在自己身后這道,是假的,但足以狐假虎威。
燃燒的黑霧速度一滯,似是察覺到令其絕望恐怖的氣息,上方的鬼影則在此刻集體振奮,陣旗揮舞得格外賣力。
果然,大帝的傳承,只有大帝本人最適合使用。
由此可見,陰家的衰敗除了本身不爭氣外,大帝傳承壓根就不適合“傳承”,也是一項重要原因。
再度回歸體內后,判官身軀開始崩裂,自上而下皮開肉綻,出現了一條條“溝壑”,沒有鮮血流出,竄起黑色的火苗。
判官站起身,頂著上方巨大壓力,向潤生走來。
他每一步都邁得很艱難,這種速率下,幾乎看不到威脅。
李追遠猜出了他想要做什么,站起身,走到潤生身后,潤生很是熟稔地彎下腰,將少年背起。
少年的左手覆在潤生后腦勺處,早期自己不止一次地在潤生體內幫其布置過禁制,用以壓制煞氣。
現在那些禁制早就被潤生自己給沖破了,卻仍有殘留,重新封印煞氣不可能,但將煞氣調動沸騰起來,倒是簡單。
“潤生哥,會痛。”
“嗯。”
判官緩慢邁出多步后,身體前傾,倒了下去。
自其頭皮處開裂,整個人如被剝皮一般,裹挾著火焰的黑色向潤生疾馳而來。
李追遠指尖自潤生后腦處收回,潤生手臂向后一推,少年落地,與此同時,潤生身上的煞氣快速迸發,眼眸半白。
潤生沖了上去。
此時的他,靠周身煞氣獲得了與黑霧扭打的能力,至少雙方得以互相接觸。
疼痛不僅源自于自身煞氣,還有來自判官魂體燃燒的痛苦,等同于潤生也在經受著靈魂灼燒之煎熬。
但潤生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將黑霧壓在身下,絞腿、收臂、以腰為鎖。
山大爺教他的那套對付死倒的方法,被他用在了這里。
不合時宜,沒什么效果,畢竟對方不像死倒有腿腳可以讓你束縛,可這卻給了潤生一種忍耐痛苦的心理暗示。
李追遠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表情。
僵持許久后,黑霧不斷虛弱縮減,等壓縮到一定程度后,黑色的業火快速迸發,付出巨大代價后,一束微光得以逃脫潤生的束縛,射向李追遠。
如果是現實中的一根弩射過來,李追遠還真會覺得很麻煩,因為現在的他,是真可能被一根弩箭直接射死。
可這黑光不一樣。
潤生站起身,發出怒吼,想要沖向李追遠,卻被少年抬手制止,示意不用慌亂。
煞氣迸發“失神”狀態下的潤生,誰也不認識,卻唯獨會本能地聽少年的話。
“嗡!”
黑色的箭矢,沒入李追遠的眉心。
可還沒等那業火將少年點燃,少年的右手掌心處就自己升騰出業火,將原本預備在自己體內肆虐的力量盡數牽扯了過來。
業火這東西,少年早就玩了,當初就靠著這一手,趴在老變婆背上,將其活生生炙烤而死。
隨手一甩,一灘業火落地,虛空焚燒了一段時間后逐漸熄滅。
正在給第三尊鬼帥擠奶的趙毅,此時回頭,看向李追遠:
“姓李的,小心,那里頭有……”
趙毅擁有看破意念的能力,他剛剛分明看見,那道黑色光束內,還包裹著一團意識,來自判官的意識。
要論起玩借尸還魂,普通的孤魂野鬼還真沒這幫有編制的家伙玩得厲害,因為他們平日里可以為了完成自己的活計對活人身體進行合法征用。
要是姓李的被“借尸還魂”了,那樂子可就大了。
李追遠將右手向下壓了壓,示意趙毅不用擔心。
趙毅“呵”了一聲,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提醒純粹多余,上次在都江堰,那頭善于篡改記憶的邪祟鉆入姓李的體內后,反倒是被姓李的給消化了。
在自我意識這方面,姓李的好像有著特殊天賦。
也就是趙毅沒一起經歷過舟山海底真君廟那次,要是他知道連地藏王菩薩的分身普渡真君,都沒能在意識交鋒中占到便宜的話,怕是會對少年這方面的能力,更為震驚。
李追遠閉上眼。
判官出現在田野間,他所過之處,兩側莊稼都呈現出灰敗。
他來到了壩子上,環視四周,想要將這里化作一片陰森虛無,可剛轉化到一半,就停止了,一段段青色的蓮花在磚瓦縫隙里,在水泥地縫中生長、開花。
判官來到地下室,站在鐵門前:“你藏在這里!”
舉起拳頭,向前一砸。
鐵門轟然作響,卻并未被打破。
身處于地下室內,正持刻刀進行雕刻的本體,停下手中的動作。
如果是“心魔”也就是李追遠進來,本體是能提前察覺到并做出及時反映的。
可外部的意識進入,他沒辦法得到預警。
本體清楚,是李追遠故意留了破綻,讓這尊判官得以進入。
“轟!”“轟!”“轟!”
鐵門正遭受著連續轟擊,搖搖欲墜。
判官察覺到且確定,這少年的本體意識,就躲藏在這里。
只要滅了它,就能對少年完成借尸還魂。
上方,蓮花還在不斷開出,驅散蕩滌著由判官留下的陰森氛圍。
一直到,蓮花開到了這里。
判官抬腳,將腳下剛剛盛開的青蓮踩碎。
汁水飛濺的同時,附著其身,引燃其軀。
“這是……”
這是普渡真君的本體青蓮,與地藏王菩薩脫不開關系,而后者曾發下宏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本質上,是在爭奪陰間話語權,自然也就有著針對陰魂的特殊能力。
李追遠當初得到青蓮之力,本體得到了蓮臺,雖然是分開拿的,卻也依舊拼回了一套。
有這東西在,其余人或許無所謂,但陰魂這種存在想進來造次,就是先天被壓制。
再者,這尊判官進來前,還被李追遠層層“剝削”過,現在是褪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吱呀……”
鐵門被打開了,本體走了出來。
著火的判官想要撲上去,可下一個瞬間,前方出現了一朵朵青蓮,將其完全包裹。
“啪!啪!啪!”
本體手持刻刀,閑庭信步般將一朵朵青蓮劃開。
汁水一層又一層潑灑到判官身上,火勢熊熊。
判官發出哀嚎,哀嚎聲并不統一,音色很雜。
本體側過身,看向樓道口,李追遠的身影出現在那里。
李追遠的目光,落在本體手中的刻刀上。
“你迷上了雕刻。”
本體沒回答。
“在地下室里雕什么?”
本體依舊沒回答。
“雕群像?”
本體指著青色火焰中的判官,問道:“你知道他是哪位判官么?”
李追遠搖搖頭:“我不知道,先前只是從服飾上判斷出其身份,但具體是哪位,又是否真和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同名,我不曉得。”
本體:“麻煩有點大,他是一個判官,卻又不是一個判官。”
李追遠:“哦?”
本體不懼火焰,走上前,手持刻刀不斷劃分,一塊塊意識像是屠戶賣肉般被分解下來。
本體:“他是一個集合體,或者說,是一個代表。”
李追遠:“嗯。”
本體:“豐都的人,在觀察你,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考察。”
李追遠:“如果不是他們不知道我能掌握這瘴,這場考察的結果,還真不好說。”
本體:“對他們而言,考察沒通過,那你就可以去死了,也就失去了考察的必要。
如若通過了,那就有了和他們交流對話的資格。
去現實里和他們對話吧,不是所有人都抗拒你,想你死。
如果你想更平安地保護好手下,完成這一浪,那就得學會交流。”
李追遠:“他們的集合體,想要殺我。”
本體:“這很正常,任何勢力都會本能排斥外來的空降派。”
李追遠:“提醒你一件事。”
本體:“你說。”
李追遠:“你喜歡雕刻沒事,但多少將精力往回拉扯點。”
本體:“我故意的。我刻意壓制了自己的成長性,讓自己不去進步,要不然,你會習慣性把我當參謀。
你是心魔,我是本體,我們的關系,不應該這么親密。
生死危機時,勉為其難地聯手就足夠了,平日里,你少串門。”
李追遠:“嫌我打擾你了?”
本體:“那邊魚塘挖好了,魚也養起來了,你需要丟垃圾時自己去那邊丟,純當喂魚,就別到這里來了。
要不然,我也可以時不時地發起對這具身體的控制爭奪,或者讓你回憶回憶當初那種精神冰冷脫離的感覺。”
李追遠:“行了,你繼續鼓搗你的陰謀吧,希望精彩點。”
本體:“你好好活,繼續強大,我這個陰謀布局因你的不夠努力進步,而束手束腳。”
李追遠轉身離開。
本體抬腳,將地上的火焰踩滅。
它走回地下室,將鐵門關閉。
最新的工作臺上,正在雕刻的就是這座判官的雕像,已完成了大半。
刻刀舉起、劃落,雕像裂開,復歸一團陶土。
“什么垃圾。”
現實中的李追遠睜開眼,身前是正關心看著他的潤生,潤生不敢上前觸碰,因為他身上仍殘留煞氣,怕灼燒到少年。
“我沒事,潤生哥。”
潤生點頭,坐了下來,眼里的白色逐漸褪去。
另一邊,趙毅他們也終于完成了對所有鬼帥鬼將的剪除。
所有人,都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譚文彬:“第一次體驗到,敵人坐著讓你殺,都這么辛苦。”
趙毅面色慘白,唇眼深紫,他用手拍了拍林書友的肩膀。
林書友扭頭看向他,詫異道:“你怎么了?”
趙毅伸手,將自己胸前桃花,一片一片摘下來,攢了一把,遞給林書友,說道:
“含在嘴里,消化完后,記得把花瓣還我。”
林書友接過花瓣,觸手的剎那,他就聽到心底童子興奮的叫喊: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緊接著,童子又催促道:“快含,快含!”
林書友將一片花瓣送入嘴里,然后立刻抬頭,身體痙攣的同時,發出一聲長吟,這是舒服的。
高品質的精純鬼氣,對童子而言,如同瓊漿玉液,可以直接滋養它的魂體。
趙毅看向譚文彬,問道:“壯壯,你要不要也來一片試試效果?”
譚文彬搖頭:“這是鬼氣,會把我的靈獸污染。”
趙毅:“污染不怕,只要能變得更強大。”
譚文彬:“十年之后,他們得功德身恢復自由,要是變得鬼氣森森,就還得繼續過東躲西藏的日子。”
趙毅:“姓李的愿意帶著你高考,不是沒原因的。”
譚文彬:“你不也一樣。”
趙毅笑了笑,然后指著自己胸口對林書友道:“慢慢吃,別急,吃完了我再給你擠一擠,我這心還黑著呢!”
叮囑完后,趙毅走向少年。
此時少年正站在那具判官軀體旁,判官死了,可他的身軀并未像那些帥將般消失,而是得以保留。
趙毅:“這到底是民間故事里的哪位判官?”
李追遠:“雜燴。”
“嘖……”趙毅彎下腰,開始檢查這具軀體,“空殼了已經。”
李追遠:“你給他凈一下。”
趙毅手持銅錢劍,在其身上掃過,身軀快速汽化,霧氣中,顯露出一具稚童白骨。
白骨脖子上戴著一串項鏈,指尖戴翠戒、手腕戴鐲、腳踝戴金鎖。
趙毅:“陪葬品,可真豐富。”
他伸手想要去觸摸那項鏈,然后意識到什么,縮回手,道:“小遠哥,你現在是頭兒,你來。”
李追遠伸手握住項鏈,一股溫潤的感覺蕩漾而出,稚童白骨上,浮現出一張威嚴的人臉,隱約可見其身后,有一座巍峨宮殿。
能在陰司擁有一座宮殿,意味著其地位,絕對遠在判官之上。
而且其展露出的形象雖然模糊,卻能和很多廟宇里所供奉擺出的神像對得上。
趙毅在心底抽了口涼氣。
“可當一敘……”
語氣高高在上。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李追遠就松開項鏈,去摸戒指。
又是一道新的身影自稚童身上顯現,身后依舊是一座宮殿,形象上則發生了變化。
“你很不錯……”
趙毅重重咬了一下嘴唇。
接下來少年從手鐲一路繼續摸下去。
“不是不可……”
“事先說好……”
“有言在先……”
他們顯然都有話要說,但李追遠只是掃了一眼他們的形象,完全沒聽他們要說的話。
全部探查一遍后,少年將所有首飾都摘下來,聚到一起,擺在了地上,摞成一堆。
“潤生哥,小黑的血。”
潤生打開背包,拿出一個小瓶,里頭是離家前小黑贈予的“盤纏”。
李追遠將瓶塞拔出,瓶口向下,黑狗血流出,全都澆在了這堆首飾上。
“滋啦滋啦……”
似烈火烹油,傷害性不高,可侮辱性極強。
此舉對陰間存在而言,相當于對陽間活人臉上淋尿。
趙毅驚愕道:“你瘋了,這可是十殿……”
李追遠:“和你送狗懶子比起來,不算冒犯。”
趙毅:“我那是不知道,那是誤會,誤會!”
李追遠平靜道:“當刀,得有當刀的覺悟,你以為我們有資格去擅自媾和?”
趙毅:“邏輯上我能理解,但行為上還是過于震撼。”
李追遠抽出一張破煞符。
趙毅開口阻攔道:“別,等等!”
李追遠看向趙毅:“還抱有幻想?”
趙毅“哈哈”一聲,從潤生手里拿過黃河鏟,先對著這堆首飾啐了一口痰,又抬腳對著它踩下去,來回擠壓,最后收腳一鏟子狠狠拍下去,將這些首飾砸了個粉碎。
做完這些后,趙毅有些脫力地往后踉蹌幾步,撐著鏟子穩住身形,
感慨道:
“姓李的,你說,我們這次還能活著到豐都么?”
李追遠:“原地自殺的話,可以直接報道,去得更快。”
趙毅:“你怎么這么熟練?咱們走江時間差距不大,你到底當多久刀了?”
李追遠沒回答,因為他大概率,一開始就是。
趙毅:“好了,大家伙,收拾收拾東西,咱們得再找個交通工具。”
李追遠提醒道:“銅錢劍還我。”
趙毅:“我趙家的劍,憑什么給你?”
李追遠看著趙毅,眨了眨眼。
趙毅:“嘁,看什么看,我拿到手里就是我的了,想要寶貝,你自個兒憑本事去拿啊!”
李追遠滿意地點點頭,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