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青眸光微垂,似是不忍看去。
身后的大殿中,圣王在與他傳音,質問為何不阻止這小子的瘋狂之舉。
天地為熔爐,諸道為火,這是開道天下之人,要經受的第一道磨礪。
這一步,是烈火煉真金,度過者爍爍金光,敗者成灰。
單是這一步,以天地烘爐煉身,人世大鼎淬道,就不是尋常天王能熬過去的。
更別說季驚秋所承之重,還要再加上幽海的“份量”。
那隱藏在幽海深處的“大物”雖然未曾蘇醒,但自身意志與幽海大道相合,近乎本能而動。
“季驚秋所開之道,怕是無形間與幽海相沖,這才引得如此反撲,你若不想他身死,就攔下他。”
圣王警告蒼青之主道。
他身后的在場諸圣中,已經有不少人蠢蠢欲動,就差一位“領頭人”。
“圣王,幽海復蘇,容不得此子繼續走下去了。”
月神輕啟唇瓣,踏著朦朧月光,身形翩然搖曳,氣質圣潔而出塵,卻在此刻率先發難。
圣王皺眉,畢竟不久前才與這位討要了幾縷精粹月華,此刻倒是不好直接翻臉。
“開道天下……”一位圣人沉吟不語,引得周圍的圣人側目。
這位來自三元洞,行事作風較為低調,沒什么存在感,但卻是與守真等人同一級數的古圣,道號陸崖。
陸崖圣人緩緩道,“于天下而言,這本該是好事,但幽海沉寂不易,還是不要觸動了。”
一時間,不少圣人附和著二人之言。
這兩位一位代表了古神,一位代表了后世真圣,頓時引得不少圣人的附和,達成了一致看法。
不想幽海蘇醒是當中很重要的因素。
其次,便是眼熱季驚秋當下所行之路。
開道天下的路,沒法讓他們踏入超脫,卻可讓后世新圣快速積攢道力,比肩古圣,而古圣則有望更進一步。
哪怕是蒼青、圣王等理論上走到了八境極巔的存在,也能憑此更近此界大道本源。
之后無論是斗法,還是走上合道一界的道路,都能得到不小加持。
“想死的話,可以出去試試看。”
冷漠的嗓音響起,卻不是圣王,而是虛帝。
月神秀眉微蹙,這季驚秋能請動蒼青與圣為其護道也就罷了,畢竟有那上一代世尊的情面在。
可為何虛帝也在此刻為其說話?
虛空一脈不是與炎煌聯邦有間隙嗎?
之前虛空一脈對炎煌聯邦豢養了兩頭虛空巨獸一事,公然表示過不滿,且這個態度直接來自虛帝本人。
圣廟的碧海老祖宗皮笑肉不笑道:
“小三啊,你這話我就不樂意聽了,幽海沉寂就是人家師門前輩的手段。且爾等若再放縱自家門徒在大宇宙內橫行無忌,有沒有他都是一樣,堆積的業力必將推動幽海蘇醒。”
諸圣初時不知道這位在指誰。
但當他們意識到這位說的是三元洞的陸崖真圣后,不禁面色怪異。
這神憎鬼厭的老東西還是那么喜歡給人取綽號……
有熟悉碧海行事路數的古圣搖頭。
但也有真圣神色嚴肅,覺得這位的話頗有幾分道理。
“各家確實該約束下門人了。”曾與碧海聯手的真圣,席應真冷漠道,“哪怕沒有今日,幽海也在緩慢蘇醒,緣由爾等心中清楚。”
冥墟一脈,掌握生命大道的古神面無表情道:“當年大宇宙自封,不就是因為諸界來往頻繁,殺戮太盛,導致心靈之災愈演愈烈,就連神圣都難扛,爾等是要復辟舊路嗎?”
場中話題頓時被導向了不久前大宇宙解封,天王入世,大規模橫掃。
自從幽海出現,只要是大規模混亂、負面的心靈走向,都可能引起幽海的‘回應’,掀起心靈之災。
而諸王齊入大宇宙,橫行無忌,當中不乏造下滅族之禍者,引出的心靈之災雖然因為幽海的沉寂沒有馬上顯化,卻都在幽海深處堆積。
且隨著血戰的“壓力”落下,這些天王搜尋機緣的力度愈發加大。
有些道場門下的弟子還算約束,行事有度,但有些就真的是無法無天了。
且即使是前者,在遇到敵對勢力的麾下,也未必留手。
諸圣爭吵間,圣王看了眼被混沌包圍的虛帝。
大概只有他知曉,這家伙并不是在為季驚秋站臺,而是單純的在警告諸圣,不怕死,就可以出去試試。
他傳音蒼青,不清楚這家伙在遲疑什么。
“且等等,這小子也許……能給我們一個驚喜,我覺得他能扛過去。”蒼青沉聲回道。
能扛過去?
他不知道蒼青何來的自信。
幽海這等大勢傾軋下,哪怕是他,稍有不慎,都可能受傷。
若是幽海進一步蘇醒,他都可能翻船,需要視情況而暫避。
但以他對蒼青的理解,這話當不是無的放矢。
就在此時。
道問之聲,通傳諸界,也傳入了這座大殿,諸圣的耳中。
人生如寄,紅塵如潮,蕓蕓眾生奔逐于塵寰,念起即苦,動則生擾……
諸圣的爭論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個落座天地的年輕人身上。
此刻,大宇宙眾生,無論境界,都在先前那聲傳耳畔的道問后,感覺到了一種……
壓抑。
比之萬籟俱寂還要壓抑的感受。
這種近乎窒息般的壓抑感,如萬鈞水壓,沉甸甸地壓在所有生靈的心頭。
嘎吱——
方才還近乎撐起天地宇宙脊梁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一種無形的氣機牽引下,季驚秋身周沉重之意越來越甚。
這份重量,不僅來自大宇宙的大道規則之重,還來自幽海蘇醒后的反撲。
這份沉重感拖拽著季驚秋,似乎想將他拖往一處絕地,永墮深淵。
億萬盞心燈照亮了季驚秋身軀內外每一竅穴,也成為了他恒定自身狀態的錨。
他之前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些亮起于無盡生靈心中的心燈的確是他對抗幽海反撲的最大依仗之一。
冥冥虛無處。
一道道潛在的心靈之災就像潛藏在幽海深處的野獸,打磨著爪牙,冰冷窺視著他的身形。
季驚秋洞穿了這些“目光”的來源,隱約了悟幽海反撲的真意。
于強者而言,尤其越是高位者,幽海是“壓迫”。
可于萬靈而言,隨心所欲的強者,也是壓迫。
若從這個角度出發,幽海是諸神的墓地,卻是眾生的……
庇護者?
這一刻。
季驚秋隱隱了然,吾周口中所謂眾生自由的希望,在于何處。
“吾周,你當年踏入超脫后,幽海的到來并非偶然,對嗎?”
季驚秋在心中問道。
吾周面無表情。
昔日吾周近乎“吞”下一界生靈,踏入超脫之境,最后發現自己居然被困縛界內,只享有部分自由,好在后來幽海入侵,助他解脫。
死魔所在界域,同樣如此。
現在看來,幽海的到來,未必是偶然。
季驚秋仰起頭,迎著冥冥虛無處的目光,感受著幽海當下的“冰冷注視”。
一幕幕劇烈起伏的心靈波動為他演繹這數月間,大宇宙內發生的種種慘劇。
就像在反問他——
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卻為何依舊沉淪苦海,不得超脫,見不得如來?
季驚秋的目光越過面前那道漆黑,流著黑血的眼眸,橫跨了無數光年,越過長夜和霧靄,看到了宇宙星群中蒸騰的灼灼心光。
那是眾生心靈匯聚而成的靈光,唯有心證胎息者才可得見。
浩瀚天幕下,萬靈實在是太過渺小了,但在心靈海洋出現后,他們凝聚的心光,卻是恣意而張揚,勝過了群星。
季驚秋闔上了眼。
“他日我若得道,必以萬象為基,因果為網,讓世間紛爭平息,有情眾生再無苦海之痛,讓強者的自由以弱者為邊界……”
到此。
季驚秋突兀地陷入了沉默。
似對此誓并不滿意。
又似乎對自身當下只有宏愿大誓的行為,并不滿意。
直至一縷光芒在他體內亮起,有光照無量,普照天地之勢,映照著萬靈的本性自如,不垢不凈,不死不滅。
這光是如此耀眼,煌煌無量,又像是一陣堂皇、柔和的春風吹拂群山天地,又如曦日出水,遍布流轉著蓬勃昂揚的生機。
季驚秋神色平靜,“斬”下了這縷陪伴已久的智慧光。
在海拉與吾周近乎不可置信的目光中。
他又從自身已然成就的天王道體中,“摘”下了先天神通心焰萬象燈凝聚的一朵虛幻大道之花。
花葉燦燦,花根還沾染著嫣紅之血,那是他的本我之“血”。
而后,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還欠缺了什么。
最后他將自身因果大道也印證其中。
“你是瘋了嗎,季驚秋?”
海拉失聲一般,沒有怒吼和驚悸,只有難以置信到了極致的喃喃聲。
此刻的季驚秋,赫然是要以自身大道根本,“成全”幽海與眾生。
吾周沉默地看著季驚秋,他之所以以一點真靈融入此間,是因為他和木釋天間有一個季驚秋也未曾知曉的賭約。
這個賭約圍繞的中心,正是季驚秋。
他原以為這個賭約的勝負,至少也是數萬年后,甚至更久才能決出。
但今日……
“世尊一脈,皆是瘋子?”
吾周閉上眼眸,輕輕一嘆。
他無法理解這一脈的所為,卻不妨礙是他輸了。
心焰萬象燈凝聚的大道之花是虛幻的。
它的色彩無法用正常認知來形容,就像融匯了萬象之色,每個人都在其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色彩。
季驚秋將守虛靜的真意融入其中。
再將智慧光點落在大道之花上,從花芯到花葉、花莖,在由虛幻化為真實。
最后,這朵大道之花在他手中,有了真實的沉甸甸之感。
他轉動花莖,輕輕一吹。
就像童年時摘下一株路邊隨處可見的蒲公英,輕輕一吹,目送花絮帶著種子,在陽光下漸漸飛向黛洗的遠山。
于是。
天花亂墜,琉璃光轉,入眾生心。
宇宙天地間,一盞盞心燈似密密麻麻的星辰劃破天際,拖著如夢似幻的焰尾,星落如雨。
一切有靈眾生,皆得以在此時目睹朵朵白色婆羅花盛開,像是天地間卷起了千堆雪。
眾生站在花海中。
花開見“我”。
大宇宙星空的深處。
“嗯?!”
一位氣息不可揣測的天王猛然止步,看向四周,耳邊隱有海潮聲響起。
這位來自三元洞,入大宇宙當日就滅了黑日族全族上下,此刻依舊嚴陣以待,警惕著不知何處而來的敵意。
他審視自身,很快發現了纏繞在他身上的一條因果線,而這條因果線通往的方向是……
幽海?
“心靈之災?”
他很快意識到這縷因果來源,如臨大敵,驚懼道,
“幽海不是已經沉寂了嗎?為何能沿循著因果鎖定我之所在?!”
面對隨時可能爆發的心靈之災,便是天尊也不敢小覷,更遑論天王!
與季驚秋分別數月的苦河,此刻守護在清河道友身邊,神色嚴肅。
這位剛結識不久的清河道友,正在渡天王第三劫難。
按理說,天王渡劫,理當準備妥當,確保萬無一失再進行。
但清河道友這次,卻不知什么緣故,別說準備,就連回道場都來不及,只能就地突破。
苦河唏噓,清河道友的運道也太差了。
而且就現在的情形來看,過關希望微渺啊……
他就站在一旁輕嘆。
清河道友是個奇人,采摘奇物從不傷人不說,還極為重視等價交換,哪怕對方只是普通人。
若清河道友真隕落此處,他便好人做到底,將其遺物與尸骨送回其道場……
這時。
天地間天花亂墜,其中凝聚的點點守虛靜真意,讓渡劫中的老者豁然開悟,哈哈大笑,轉危為安!
不遠處,苦河微微一笑。
其實清河道友運道還是可以的,遇上了自己這個有福之人。
不然清河道友這次,豈不就危險了?
說起來,這朵朵天花中的真意,怎的與守虛靜這般相似?
苦河不由驚愕。
難道方才響起耳畔的道問聲,來自于萬法道友?
此方界域最近幽海者,皇天九洲。
而在無圣關注的當下。
閻浮洲的天地間,處處可見琉璃,處處可見婆羅花開。
僅有一丈六的金身佛陀垂眸見世,所有言語,所有思緒,皆化作閻浮剩余子民耳邊的莊嚴浩蕩之聲:
“他日若我得道,則末法之時,眾生見我,即見如來。”
“他日若我得道,不渡眾生,不救末世,則不求未來!”
這道誓宏愿越傳越響,直至從閻浮傳至浩蕩九洲,化作一朵朵金色婆羅,開滿天地,見證佛陀立下大愿!
這個時候,佛鄉內的無數信徒,心有所感,結跏趺坐,一同誦念真佛的尊號。
一時間。
無數閻浮子民共尊其為閻浮之主。
浩浩九洲不得庇護的生靈皆在渴求世尊降臨。
整座殘缺的皇天世界,都在此刻震動!
沉悶如遠古戰鼓的轟鳴聲從天際之外隆隆傳來,而后是悠遠而蒼涼的號角聲,橫跨無盡時空,響起于天地間。
天幕之上,一道觸目驚心的裂隙浮現,幽暗深邃,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擴張,不多時,便占據了大半天幕。
正是代表了皇天剩余天意的傳承古路!
與此同時。
一條虛幻的長河汩汩而來,凸顯于天地,環繞在金身左右,似真似幻,其中遍布種種未來,攔在佛陀身前,阻其前路。
這是攔住了無數天王,使其不得晉升的命運長河!
唯有窺破自身真命,才能前行。
而下一刻,橫貫皇天九洲的古路浩浩蕩蕩飛來,宛若架海金梁,橫于命運長河之上,為真佛鋪路。
后者并未推諉,登上此間,走上皇天九洲的最高處,通體綻放無窮無量的柔和光芒,照亮九洲天地,照徹眾生心田。
這一次。
莊嚴宏大的大愿之聲,聲傳諸天,通告諸界。
遠方。
九洲一位位八境級數的強者目眺此處,神色震動。
這尊原本只有天王級數的無上真佛,竟在此刻悄無聲息地邁入了天尊,且一身境界還在飛速增長!
但最重要,以及這一切的根本始末,是祂在合道閻浮,合道九洲!
祂難道不知九洲將死,皇天將死?!
幽海傾軋下,原預計的數百年被進一步壓縮加速,九洲之亡,只是時間問題。
無數文明勢力,諸多強者,都在爭分奪秒地逃離九洲,回歸大宇宙。
“瘋子!”有強者低語。
誰不知當下合道九洲能攥取最后的天意加持,獲得莫大好處?
但代價也是瘋狂的。
這尊佛陀如今選擇合道九洲,當下境界的確進展飛速,更無人與其爭奪,堪稱扶搖直上,可日后也將隨此界一同而亡。
有人嘲諷,有人搖頭,有人冷眼旁觀,也有強者只是沉默。
以他們的境界,隱約能看出來,這位是在回應天地,回應九洲剩余眾生的渴求。
盤坐天地,自斬了部分道基的年輕人,身后逐漸顯化出一輪明凈圓光,氤氳升騰間,模糊能見一枚虛幻道果在沉浮。
苦海未現,道果卻成。
他俯瞰天地,再次平靜,聲傳眾生耳畔:
“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卻依舊沉淪苦海,不得超脫,見不得如來……”
“皆因世人,未曾見我。”
至此。
季驚秋心靈如滿月,金光燦燦,爍爍生光,再無遺漏。
眾生見我,即見如來。
今日之后,再非虛言。
幽海中潛藏的龐大意志,就如同在這一刻陷入了沉默與惘然。
它就像有意志般,沉默地目睹著這一幕,隨后靜靜退去,悄無聲息,似唯恐驚擾了這位當世世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