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對于是否委命三邊總制之事并無多少爭議。
關鍵在于皇帝提前已跟閣臣、吏部尚書和兵部尚書打過招呼,在西北的確有戰事發生的情況下,皇帝要委命三邊總制可以說是合情合理。
剩下的就是人選問題。
但朝會上提出的幾個官員都沒有通過廷推這一關,皇帝也沒有主動授意說要委命于誰,第一次廷議就以僵持的方式結束,只表明會在三天內決定最終人選。
此消息一出,最激動的莫過于王越。
“父親。”
王越的兒子王時聽到消息,匆匆趕回宅邸,發現父親正盯著前面墻壁上掛著的他賜封威寧伯時的畫像發呆。
此時的王越,居住在朝廷臨時安排的寓所內,家眷基本不在京城。
王越聽到兒子的招呼,隨口問道:“你知道為父最希望見到的是什么嗎?”
“見到我王家東山再起?將丟失的世襲爵位拿回來?”
王時問道。
王越轉過頭,搖頭嘆息:“為父一直都希望能站對立場,永遠跟陛下一道,而不再跟以往一樣,無論立下多少功勞,最終都付諸東流。”
顯然在權力斗爭中,王越感受到了深深的惡意。
明明幫成化帝干了那么多臟活、累活,生平打了那么多勝仗,自己也從一個文官變成了武勛,結果到最后背黑鍋的事卻讓他往前頂。
戰場上從不犯錯誤,可以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就因為政治上總是站錯隊,導致家道中落,連曾經到手的爵位都丟了。
王時關切地問道:“那……父親,此番是要站在張國丈一邊嗎?今日朝會上發生之事,如您昨日回來后所說的那般,陛下并不急于確定三邊總制人選……或許您真的可以爭上一爭。”
王越臉色冷峻:“此時讓我去三邊,意義何在呢?”
“父親的意思是……還沒到您出馬時?”
王時頗感意外。
之前老父親上躥下跳,似乎生怕錯過翻盤的良機。
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一線生機,結果老父親卻蔫了?
王越道:“陛下對三邊軍政似乎有很大預期,但究竟要達成什么目的,為父始終沒有吃透……話說,如今最能理解陛下心意的,恐怕就是外戚張氏父子了!”
“那……父親還要去拜訪嗎?”
王時問道。
“只怕張氏父子不肯見我。”
王越嘆道,“我目前想做的,就是讓陛下知曉我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向天家效犬馬之勞……我的奏疏一早已讓人呈遞上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陛下見到后必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皇帝此時可沒心思去看什么王越自陳決心的奏疏。
因為這會兒的朱祐樘,已經喬裝打扮秘密出宮,跟張延齡一起去查看演炮的情況了……其實最近,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多次。
這次張延齡除了讓朱祐樘見識一下新炮的威力,還打算讓朱祐樘看看另外一種神奇的爆炸物,那就是黃火藥。
而在經過一年多的準備后,硝化甘油終于具備了較強的穩定性,已經可以在戰場上一展身手了。
“延齡,你說那新式火藥的威力極大,是否應該把朝中人也一并帶來,讓他們旁觀一下,增強他們的信心?”
朱祐樘跟張延齡到了校場外,似乎不太甘心只是自己單獨看熱鬧。
他很想把那些反對他在西北用兵之人全都叫過來,讓他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這個皇帝并不是窮兵黷武,而是在有極大把握的情況下,才積極主動地推進出兵草原的戰略。
張延齡道:“姐夫,讓他們見到也屬徒勞,該反對還是會反對……其實只要您自己清楚威力就好。”
說話間,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已經帶著御馬監的人馬到來。
這次演示仍舊是覃云負責。
具體過程無須原地制造什么屋舍、城墻類的建筑去炸毀,而是直接找個地方挖個坑,把黃火藥埋進去,等炸完了讓朱祐樘看看效果就可。
“有些遠啊。”
朱祐樘拿著望遠鏡,遠遠看了一遍,然后回頭打量自己的小舅子。
張延齡道:“姐夫,這次跟在大臣面前演示不同,就實戰展現一下新火藥的威力。如果效果顯著的話,以后可以制備一批,添加到炮彈中,通過遠距離打到韃靼人的騎兵陣中,給他們造成混亂和殺傷。”
朱祐樘點了點頭,道:“開始吧。”
“轟!”
“轟!”
連續兩聲爆炸傳來。
被張延齡用來開礦的黃火藥,以埋設的方式爆破,再一次展現出其強大的威力,隔著數里遠地皮都顫抖個不停。
朱祐樘用望遠鏡遠遠看過,正準備從藏身的地堡中出來,卻被張延齡伸手攔住,示意道:“姐夫,還有一輪演示……是用火炮發射新炮彈,把裝著那東西的玩意兒打出去!”
“嗯。”
朱祐樘釋然地點了點頭。
只聽介紹,他就知道接下來要以放炮的方式,把黃火藥包裹進炮彈內,一個個射到遠處。
又是連續的巨響。
“轟——”
“轟轟——”
炮彈落地后發生的爆炸,雖不及預先埋設爆破的威力強,但卻造成了極其駭人的爆炸效果……
沖擊波將炮彈落地周邊區域炸得七零八落,一個幾米高的土石坡在一輪齊射后,居然直接被炸平了。
本來坡上面有一些廢舊的馬車、木輪車、拒馬以及幾十根圓木,作為標的物。
等爆炸結束,那些馬車、木輪車、拒馬和堆砌的圓木等,已被炸得粉碎,隨著大風卷起,散落在周圍一二里范圍內。
“結束了!”
快馬負責來回傳遞消息。
朱祐樘一臉期冀地道:“我想近前看看。”
張延齡道:“姐夫萬金之軀,豈能冒險?其實無須姐夫親自上前,在遠處用望遠鏡一樣能看到效果。”
隨后幾人登上高地。
此時幾十名三千營精騎,就像是配合作戰一樣,縱馬發起沖鋒,在之前炮彈炸過的地方進行巡查。
朱祐樘拿著望遠鏡看了一會兒后,震驚地道:“地面上幾乎已經沒有完整的東西了。”
覃昌也拿著望遠鏡,看過后驚喜地道:“陛下,炮彈威力非常大,剛才那邊堆砌有很多大木頭,似乎全都被炸碎了。”
“嗯。”
朱祐樘點頭道,“連木頭都變成了碎渣,何況是血肉之軀呢?延齡,這是什么名堂?”
張延齡解釋道:“姐夫,這是我在開礦時使用過的新火藥,順帶研究了一下軍事用途。這種新式火藥,完全可以替代之前的黑火藥,只是威力太過巨大,不太好把控,不過目前已做過穩定處理,下一步就是制造出射程更遠的火炮,可發射裝載新火藥的炮彈。”
朱祐樘問道:“也就是說,如果采用新火炮,對面韃靼人來,不只是炮彈落地時造成的殺傷,還能炸開來影響一大片?具體能波及多遠?”
張延齡道:“之前的霰彈炮,有效殺傷最多也就十幾米遠,對于重甲騎兵的傷害極為有限。但如果是這種開花彈的話,一次能炸二三十米,爆炸點周圍的韃靼騎兵,就算是穿再厚的盔甲,也是徒勞。”
“很好。”
朱祐樘點頭嘉許,道,“早就聽說過,韃靼人擅長的,就是身著厚甲的騎兵發起決死沖鋒,普通的刀劍和長矛,再或是弓箭等,對其傷害有限。即便是用到火銃,也只能近距離射擊方才有效。”
張延齡笑道:“姐夫,本來我還打算讓你見識一下新研發的火銃,但目前造出來的數量不多,還不能大批量裝備。再加上尚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下次再演示給你看吧。”
“呵呵。”
朱祐樘笑道,“聽你這話里的意思,還有好東西給我看,是嗎?你這頭腦,都是從哪兒學來的東西?總覺得……很繁雜,卻很管用。”
張延齡道:“可能是上天想讓我幫姐夫振興大明吧……父親一直都在說,我是妖孽呢。”
“別這么說。”
朱祐樘道,“我還是想上前邊去親眼看看……延齡,你陪我過去好嗎?”
顯然朱祐樘是一個非常較真兒的皇帝。
在發現自己擁有威力強大的火藥和炮彈后,一定要上前親自見證過才敢放心。
張延齡點頭:“三千營的官兵已經反復查看多次,安全方面應該沒啥問題了,我這就陪姐夫去看過……覃公公,麻煩你在這里等候,等下我們就回來!”
一番現場查看,朱祐樘很滿意。
地上坑坑洼洼。
此處并不是什么松土地面,一層淺土下面就是堅硬的巖石層。
炮彈炸過后,幾乎沒有一個平坦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大批散落的彈片、鉛彈等物,都是配合殺傷敵軍騎兵用的。
朱祐樘伸手撿了幾枚鉛彈,拿在手上反復觀看,最后丟回地上。
“有一股嗆人的味道。”
朱祐樘道。
張延齡:“這就叫戰場硝煙。”
朱祐樘點頭:“有了這東西,是否意味著,以后大明的炮兵將會無往而不利?”
“可以這么說。”張延齡道,“但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讓韃靼人進入我們設置的陷阱……畢竟我們的火炮機動性不是很強,他們如果以輕騎兵與我們周旋,并不太容易完成擊殺。”
朱祐樘道:“那……有何辦法解決?”
張延齡道:“就得靠趁手的火銃,尤其是連發的。目前還在做制式火彈,一旦完成列裝,下一步就是以此裝備我大明將士,我們以騎兵與之周旋,在中近距離交戰中,他們只能白白挨打,死傷一多自然就潰敗了。”
朱祐樘點頭道:“火銃始終更輕便些……那就是說,讓將士們帶上火銃,就可以追擊韃靼人?”
“是的。”
張延齡道,“以火銃進行作戰,多是進行單兵對決,仍舊需要兵馬數量和場面的壓制來取勝。
“從長遠看,如果能制造出連發火銃,尤其是可以不用隨時更換子彈,瞬息可發的……那就可以讓韃靼人失去任何正面作戰的可能,碰到我大明軍隊只有抱頭鼠竄一途。”
朱祐樘感慨道:“你的設想很好,那就拜托你了!走,隨朕回宮……你姐想你了!”
半個時辰后。
紫禁城,坤寧宮。
朱祐樘夫婦對張延齡都很熱情,拉著張延齡吃這個吃那個,好像生怕張延齡不好意思伸筷子,吃不飽飯一樣。
“你們做的是大事,我不知道具體是怎樣的,但也得顧惜身體,準時回來吃飯啊!”張玗秀眉微蹙,微嗔道,“最近總是早出晚歸的,都不知道你們在做什么。”
朱祐樘靠了過去,笑著道:“玗兒,都是為了西北那邊打仗之事。我想把父皇當初沒完成的愿望,一并給實現啰。”
張玗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問道:“非得那么堅持嗎?先皇也沒說讓你活得這么累啊……你也不想想,你當上皇帝還沒多久,為什么非要給自己增添那么大的壓力呢?
隨后轉向弟弟,“還有你,延齡,總帶著你姐夫做這做那,就像拿著誘餌在前面挑逗,讓你姐夫順著你的步伐走……你是閑得沒事干,是嗎?”
張延齡聳聳肩,沒有理會姐姐的嘮叨,繼續吃他的東西。
“跟你說話呢。”
張玗嘟著嘴說道。
張延齡放下筷子,直盯盯地看著張玗:“姐,我做這一切又不是為咱們家,我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姐夫好,為朝廷好,這也能怪我?
“你要知道,姐夫登基不久,威望未立,現在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只有表現出足夠強的執政能力,才能震懾住那些老臣,不至于丟失朝廷的財政和人事大權,成為一個泥菩薩……”
“呵呵。”
朱祐樘一點兒都沒覺得姐弟倆的話對他是一種冒犯,笑嘻嘻地道,“也沒延齡你說的那么嚴重,畢竟目前閣臣都是我的老師,不會害我的……另外,你姐姐說的,你只管聽著便是,別跟她頂嘴,她也是為你好。”
張延齡心想,你到底向著誰?
感情之前不過是你們夫妻間鬧的一點兒小情緒。
因為有我這個外人在,所以便把火力轉移到我身上,然后你們兩個就可以“一致對外”,是嗎?
張延齡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好好好,我接受教訓,以后少讓姐夫出宮……讓姐夫多陪陪姐姐。不過話又說回來,女人真的有必要成天霸著丈夫的時間不撒手嗎?還干不干正事了?我覺得娘就做得很好啊……”
“嘿,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收拾。”
張玗氣呼呼地道,“這弟弟越大,越不好管了。”
朱祐樘對于姐弟倆拌嘴覺得既新奇又有趣,笑著說:“孩子大了,管他作甚?再者說了,延齡他……”
見妻子翻白眼,朱佑樘又趕緊改口風,“嗯嗯,玗兒,我聽你的……你有什么意見盡管說……延齡,今天你姐姐想你,讓你入宮來好好聆聽她的教誨,你虛心接受便是。”
張延齡咋舌不已,道:“姐夫,你說姐姐想我,就是這么個想法?”
“你啊你。”
朱祐樘回頭看了妻子一眼,發現妻子也在瞪自己,馬上把目光收回去。
很顯然,他這個當皇帝的,因為惹妻子不高興,正把小舅子拉出來充當擋箭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