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宴客廳,家宴正在進行。
張鶴齡把桌上一個盤子里的大雞腿夾到了自己碗里,拿起來放到嘴邊,馬上就要開啃。
張巒喝斥道:“沒個規矩,不知道給你妹妹留點兒?都多大年紀了?怎么還跟個餓死鬼托生一樣?”
“一只雞兩條腿,另一條腿給小妹吧。”
張鶴齡分辨道。
而張怡則怯生生看了老父親一眼,似乎是在等待父親的首肯,畢竟她在家里的存在感一向都比較低。
本來就是妾生女,而家里又是一群奇葩父兄,導致她性格很內向。
張巒瞪著大兒子,喝問:“不得給你二弟留一支?”
金氏道:“老爺,還是你吃吧。”
這個一家主母,心里向著的終歸還是自己的丈夫。
丈夫不是在挑剔這頓飯不好嗎?那就把看起來最美味的雞腿,留給丈夫,這樣也顯得她賢惠識大體。
張巒搖頭道:“區區一支雞腿而已,好像誰沒吃過一樣……老二,你吃吧。”
張延齡笑了笑,搖頭道:“爹,如你先前所言,還是給妹妹吃吧……我這邊吃不吃都沒關系。”
金氏臉色不善:“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大的小的平時不著家,都在外面吃好的……好不容易在家里吃頓飯,還挑三揀四……小丫,給你吃。”
“是。”
如此張怡才終于有資格去拿雞腿。
張巒不悅地道:“讓你管家,我怎么沒覺得家里的伙食有改善?窮人過窮日子,但現在咱們家都富貴了,實在沒必要在飲食上太過刻薄。你說你平時入宮次數也不少,每次都能拿不少好東西回來,還缺了那點兒吃食?”
金氏黑著臉道:“平日也沒見你把俸祿拿回來啊!”
“你這是在怪責為夫嗎?”張巒頓時來了火氣,當即還嘴,“我是不往家里拿嗎?現在朝廷的情況不好,俸祿發不下來,很多人這個冬天都要借債過日子,我能怎么辦?等等,老二,你沒往家里送銀子嗎?”
張延齡聽了聳聳肩,意思是他不想回答這么敏感的問題。
金氏幫小兒子辯解:“延齡倒是拿回來不少,但家里只有出不見進,今后延齡始終要分房過日子,怎么都要給他留一些備用。”
“這么說,都怪我嘍?”
張巒把筷子放下來,好像是在生悶氣,“你不會是以為我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務正業吧?我可是在做大事,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理解的?”
金氏沒回答,但她的神色分明在說,難道不是嗎?就這還用得著問我?如今一家人都在,誰不知道你是什么德性?
張巒看著正在吃東西的張鶴齡,喝問:“老大,最近你的公務可還順利?辦過什么大的案子沒有?”
“差事天天辦,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大案,什么叫小案。”
張鶴齡把雞腿嗦完,愜意地打了個飽嗝,這才抬頭看向張巒,問道,“爹,你問這個作甚?你說你在外做大事……哎呀,你不是大學士嗎?想來操心的都是江山社稷的事情,我跟你自然沒法比。”
張巒呶呶嘴,道:“你看看,連老大都知道我這個當爹的在外奔波忙碌做大事。沒錯,最近我在幫陛下,為朝廷籌集軍餉……撥付九邊各軍鎮的幾十萬兩餉銀,都是我在調遣……哼,幾十萬兩銀子,你知道有多少嗎?我可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張延齡聽到這話,不由在旁掩嘴偷笑。
張巒瞪了過去,叱問:“老二,你說是不是?”
“對,爹很忙,每天各個衙門鉆,還要去府庫查賬,忙到不可開交。”
張延齡只好幫腔。
見金氏耷拉著腦袋不開腔,張巒頓時覺得自己在跟妻子的爭執中占據了上風,不由滿意地點點頭,自得地道:“這下,咱們老張家總算是揚眉吐氣了……前些日子,還有人說要給陛下納妃呢。還是我想方設法,才讓陛下打消這念頭。現在看起來,時機剛剛好,以后就不用再擔心了。”
張延齡好奇地問道:“爹,原來姐夫納妃之事受阻,是爹你在背后出力啊?”
“那可不是嗎?”
張巒一副得意的神色,道,“我去找了謝遷,你姐夫詢問他的意見時,他說現在還是先帝喪期,不宜納妃,否則或會引來不孝的罵名,你姐夫沒怎么考慮便采納了。你們說說看,要是當時沒兜住,會跟今天這樣,咱們一大家子聚在這里慶賀?你們是不知道我為這個家做了多少貢獻,還碎嘴子埋怨呢!”
張鶴齡看了看老爹,又看看弟弟,不解地問道:“咱們家到底在慶賀什么啊?今天不是讓我回來吃頓團圓飯嗎?難道還有什么由頭不成?”
“別問了。”
金氏不滿地道,“說來說去,你們一個二個在外做大事,我這個婦道人家就該守在家里,對你們的行止不管不問。現在連吃個飯,都被你們百般挑剔!”
張巒聞言又不高興了,大聲招呼:“老二!”
張延齡正在埋頭干飯,聞言抬頭看向便宜老爹,心想,你丫怎么還在飯桌上搞點名那一套?
該醒醒了,你又不是我先生,抽風要到幾時啊?
“爹,有事嗎?”
張延齡蹙眉問道。
張巒道:“為父覺得,這個家,你照顧得很不好。從明天開始,多送一些銀子回來,不管怎么樣,至少要讓你娘心里平衡些。再就是以后家里的伙食,還要再做改善,不能再像今天這么素了。”
張延齡心呼“我靠”。
你這個一家之主夠不要臉的!
自己在外面吃的喝的都是蹭李孜省的,如今人家正主都去南方了,你還是可勁兒胡吃海喝。
家里事你不管,自己不拿俸祿回來贍養妻兒老小,卻讓我這個小兒子養家?
話說我才幾歲啊?
我本來就該在家里白吃白喝好不好?
“不用了。”
金氏黑著臉道,“有些人平時根本就不落屋,成天在外花天酒地,家里吃喝也不用他來操心,誰理會他出的餿主意啊……如今府里加上下人足足有十多號人,這么多張嘴能吃飽就算是不錯了,現在還有葷有素,這是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怎么可能諸多挑剔?
“我看哪,就某些在外面山珍海味吃習慣了的人,才會給人甩臉色看!”
“我這……”
張巒臉紅脖子粗,顯然被妻子的話氣得不輕。
此時他想的是,我這不是為家里爭取點額外進項么?
這臭小子,明明賺了不少銀子,卻不知最后都填補給誰了,也沒見家里得到多少好處,反倒不斷搭給朝廷,白白送銀子給他姐夫花銷了。
難道我家里人就該吃得一般,穿得一般?
這不公平啊!
張延齡寬慰道:“爹,你別跟娘慪氣……放心吧,我有銀子也往家里帶的,單就說這幾個月,我交給娘的怎么也得有幾千兩銀子了。”
“多少?”
張鶴齡聽到這里,馬上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問道,“幾千兩銀子?小弟,你咋沒給我點兒?我可是家里的長子!”
隨即轉向金氏,攤開手央求:“娘吶,我平時在外也需要花銷,現在你那么有錢,分潤點兒唄……三五十兩不算少,一兩千兩也不算多,只要給我,我就拿著……”
金氏一瞪眼,喝斥:“別聽老二胡說八道,哪兒來的幾千兩銀子?吃飯!”
張巒看看小兒子,又看看妻子,好奇地問道:“到底有多少?”
金氏白了丈夫一眼。
意思是,這會兒你問什么?
非得在這關頭湊熱鬧嗎?
“老二,你不會是胡說八道吧?”
張巒直盯盯地看著小兒子,陰測測地道,“你小子,挺有錢的啊。”
金氏神色慌張,起身道:“我去灶臺那邊看看。”
“你坐下,到底給了家里多少?我是問,老二給的……”
張巒扯著妻子的衣角不讓走,直接逼問。
金氏氣得一跺腳,不滿地看了丈夫一眼,一屁股坐下來,大聲道:“好吧,好吧,我就直說了,老二給了有萬把兩銀子,你閨女還從宮里賜了些,家里如今有兩萬多兩銀子,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啥?我真是……服了你這個當娘的……我把家交給你,你就這么對待我的子女的?還有妾侍?”
張巒板著臉道,“倉房里這么多銀子,不夠你花的?哼,還怪我不往家里帶銀子……老二啊,你看你都給你娘萬把兩銀子了,那索性給為父湊點兒,讓為父平日出去也大方些,可好?”
飯桌上的人誰都沒料到,這頓飯才吃了幾口,居然演變成了父親跟兒子討銀子的大戲。
張延齡聳聳肩,道:“爹,問題是現在我沒銀子啊。”
張巒不滿地質問:“你西山開礦,一下就賣出幾十萬兩銀子,你敢說沒有?”
“多少?”
金氏聽了立即睜大眼睛,嚷嚷道,“老天,幾十萬兩銀子?是真金白銀的銀子嗎?為何不給家里多一些?老二,你再給家里一萬兩試試!為娘讓你們天天山珍海味吃不完。”
張延齡無語道:“娘,你別聽爹的,那些都是朝廷的銀子,私拿是要出亂子的。爹、娘,還有大哥,你們理解一下。我……嗨,真是服了你們,都鉆進錢眼兒里去了!”
又過了幾日。
朝中傳來消息,內相的有力競爭者覃吉正式宣告致仕。
覃吉神經錯亂,胡言亂語,是突然之間發生的事情,有很大可能是懷恩之死對他精神刺激比較大,具體來說就是覃吉認為當初他向皇帝、皇后告密,導致了懷恩被貶斥出京,進而才會殞命在南下的道路上,心懷愧疚之下精神突然就崩潰了。
皇帝為了彰顯對昔日東宮常侍的關懷,特地讓覃吉留在京中養老,還從宮里調撥了奴仆前去服侍,本身覃吉家中還有個老嬤嬤照顧,如此斷不至于讓覃吉露宿街頭,平時衣食起居都能得到妥善保障。
隨著覃吉離開皇宮,司禮監的格局迅速發生變化。
覃昌重新出任司禮監掌印太監。
因為跟懷恩的情況一樣,覃昌雖被派去西北邊鎮運送布料和糧食,但他本身并沒有被裁去司禮監的職務,回來后排次仍舊在李榮之上。
李榮榮升首席秉筆太監,即內廷的二把手,也由此確定了其正式執掌東廠,而不再是個暫代。
至于司禮監中去南方監督河工的差事,落到了蕭敬頭上。
蕭敬屬于明哲保身。
他知道,因為之前他跟尚銘等人的關系,令他在皇宮中舉步維艱,朝中不少言官都盯著他,對他的參劾將會越來越多。
說白了,外臣眼中,蕭敬就是奸黨余孽,他現在急需一份比較穩定且持久的差事,讓他既可以繼續為皇帝、為朝廷效命,且還能躲避權力漩渦的風暴眼。
最后就是張巒的爵位。
經過一番拉扯后,壽寧侯的爵位如期而至。
張巒作為大明的外戚,既成為大明內閣的次輔,又獲得了侯爵之位,并且同時還擁有爵位可世襲罔替的資格。
事情定下來后,出人意料,朝中大臣并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甚至在張巒的政敵看來,巴不得他趕緊滾去都督府任差,因為有了文武雙官職加身,等于是明晃晃地告訴天下人,他在文臣那邊走不遠,沒了權威性。
而張家這邊還興高采烈,因為皇帝除了賜給爵位外,還賜下了一座新宅子,作為壽寧侯府所在。
這天由徐溥代表朝廷到張家賜爵,等人被送走后,張鶴齡興奮不已地對張巒道:“爹,是不是你死后,你的爵位就是我的了?”
“你丫趕緊在老子眼前消失。”張巒黑著臉,暴跳如雷道,“要不是今天乃大喜的日子,老子非把你腚給打開花不可!”
張鶴齡道:“我說的都是事實。還有,咱們家有了新宅子,這老宅是不是就交給我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成婚,也需要個住的地方!”
張巒道:“臭小子,還沒成家呢,就想跟老子分開過?你哪兒都不能去,就給老子乖乖地待在家里伺候你老娘!你不是想繼承老子的爵位嗎?不想奉養雙親還想拿爵位?美得你!”
“那老二呢?不是有老二在嗎?讓他奉養你啊!”
張鶴齡抗議道。
張巒冷笑道:“誰讓你小子是家中長子呢!家里有你在,就輪不到你弟弟!以后他可以別府居住,而你就在家里老老實實待著!”
“我……”
張鶴齡咬牙切齒地道,“爹,你偏心!我算是看出來,你就是覺得老二比我強!”
“沒錯,老子一直都這么認為的,生塊木頭都比你強!老子這輩子最大的失敗,就是有你這傻兒子!你給老子死遠點兒!
“哼,老子馬上要入宮去謝恩,你再礙事,直接提著你腦袋進宮……正好把你這孽子宰了祭天,老子心里的氣還能消一消。”
張巒很生氣,殺人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也讓張鶴齡感覺到一股危險朝自己撲來,他很識趣地躲開眼前這個情緒不太穩定的老父親。
“大喜日子。孩兒他爹,別置氣,趕緊入宮去吧。”
金氏在旁邊拿著根棍子,好似在說,你走你的,教訓好大兒的事,交給我這個當娘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