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
張巒跟著李榮到來,簡單跟朱祐樘夫婦見禮后,李榮并沒有選擇離開,就在旁邊站著侍候。
張巒剛坐下來,就把懷恩過世的消息透露。
朱祐樘點頭:“岳父,這件事我早先一步,已經知曉了。”
“啊!?”
張巒看了眼李榮,心說,你們不是沒上報嗎?我這女婿為何能早我一步就知曉了?你們連消息有沒有傳到陛下耳中,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混的?
朱祐樘面色帶著幾分哀傷,凄然道:“我已經派人去賜祭了,稍后還會再派人護送懷大伴靈柩回鄉。
“岳父,眼下咱得說說,接下來派誰去南邊,監督河工事……你有什么好推薦嗎?”
張巒看了看桌旁一副不當回事的女兒,略一思忖才道:“陛下,監督李孜省,由臣來提人選,怕是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
朱祐樘卻顯得渾不在意,擺手道,“懷大伴故去,是讓人很傷心難過,但逝者已矣,有些事還是得做妥善處置……岳父認為,誰來執掌司禮監為好?”
這話題太過敏感,且還是當著李榮的面提出來的,這可把正側耳傾聽的李榮給嚇了一大跳。
張巒急忙道:“陛下,此等事,臣實不應牽扯其中。”
李榮心中無比震撼……
眼下皇帝連司禮監誰掌舵,都直接問張巒的意見,這是何等的信任?這哪里是君王對臣子?根本就是子侄對自家長輩的態度。
不過這也顯得當今天子在很多朝事上公私不分,這要是換作一般的皇帝,肯定難以讓人理解,就連先皇成化帝都不會如此。
但要說這是弘治帝,是那個自幼沒有任何親情溫度的少年天子,好像一切又能解釋得通了。
朱祐樘道:“我問過老伴,他說,他不想做司禮監掌印,說是能力不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一來我只能另覓人選!”
聽到這里,李榮心情突然激動起來。
如果說覃吉主動讓賢,那豈不是意味著,司禮監論資排輩,就應該由他李榮出來執掌大局?那他就將由秉筆太監一躍而成為內相。
張巒道:“陛下,您跟臣說這個作甚?還是說說誰去監督河工事吧。要不,就派個外臣去,不要找中官了?”
朱祐樘沒被張巒的話打擾,繼續道:“早些時候,我讓人傳召覃昌覃大伴回京,本來我是打算讓他隨時接替懷大伴去南方,在懷大伴病歿前,讓他先掌管一下廠衛事務,但現在看來,時機剛剛好。”
就在旁聽的李榮,一顆心突然沉到谷底的時候,小皇帝說出了他最擔心的事情,“岳父,你覺得由覃昌覃大伴來做司禮監掌印,是否合適呢?”
“這個……”
張巒看了看旁邊的李榮,似乎也感受到了對方心中那股失落之情。
張巒在猶豫過后,苦笑著搖頭:“陛下,非得詢問臣的意見嗎?”
朱祐樘道:“問問也好。其實我問過老伴,他跟你一樣,不肯提出建議。明明他自己就可以做的事,但他好像……沒有信心去做,百般推辭……我也不能勉強,只能另外選賢任能。”
李榮心想,好你個覃吉,太壞了,且還是腳底流膿那種!
明明由你來做司禮監掌印太監,我直接就可以榮升首席秉筆,那東廠自然就會由我來掌控。
旋即李榮又一想,哎呀不對,皇帝之前已說過了,他提前召喚覃昌回京,目的就是讓其先執掌東廠,如此說來……怎么看,我都得位列第三席,想逃都逃不掉。
李榮惱恨無比。
為什么懷恩死了,外面還有個資歷深厚的覃昌呢?
張巒道:“陛下要是覺得合適,那就讓覃昌執掌司禮監,畢竟先帝時他就長期擔任內相,經驗相當豐富。但有個問題,自從去年年底開始,他就長久在外,對今年來朝堂一系列變化不甚了解,回來后就一定能……勝任掌印之職嗎?”
本來李榮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了,但聽到張巒的話,他突然又萌生出一些期冀。
看來……
張巒并不像他所說的,不想干涉宮中事務。
本來什么建議都沒有,突然間就問皇帝覃昌是否還能勝任掌印之職,分明是在給他李榮機會啊,不由心中萌生了一絲感激之情。
“那暫時就這樣,回頭再斟酌吧。”
朱祐樘并沒有當場定奪,皺眉沉思了一會兒,道:“回頭看看情況如何。另外,岳父覺得是從外官中派人去監督河工,更為合適嗎?”
張巒擺擺手道:“沒有,沒有。外官、內官都行。”
朱祐樘道:“我的想法是從司禮監中派一人前去,以體現朝廷對此事的重視。其實覃昌跟李孜省曾有過配合,如果讓他去,也不是不可以。”
李榮心中非常認同。
心想,張國丈,您可算是做了一件非常正確的事。
覃昌是怎么去西北的,您應該記得很清楚,他是因為在背后算計您,且事敗后不知悔改,才被陛下發配去了西北。
怎么還能讓他回來執掌司禮監呢?
若他繼續掌權,那您這邊不就頭疼了?
就該讓他去南方監督河工!
這才顯得合情合理,畢竟皇帝調覃昌回京,就是作為懷恩的候補。
只要覃昌南下,不讓我做掌印我都愿意,讓我居個次席,等將來覃吉覃老公公故去或退休,我機會更大。
張巒頷首道:“也行啊!”
在這種事上,張巒就是一個不倒翁,完全隨著皇帝的意思說,就算偶爾提點意見也不過就是在那兒敷衍。
無論誰得罪他,或是跟他不對付,他也不會記仇,就一點……愛誰誰,只要別打擾我歲月靜好便可。
朱祐樘本要要留張巒在宮里吃晚飯,但張巒實在沒那心情。
最后只是簡單跟朱祐樘夫妻聊了一些家常,便主動提請要出宮。
眼見張玗不太高興,朱祐樘寬慰道:“皇后,你看岳父這次來,去皇祖母那兒聊了很久,又陪皇祖母她老人家用膳,也算是幫咱盡了孝道。
“岳父的病還沒痊愈,咱不能不體諒他。”
“嗯。”
張玗白了老父親一眼,似乎覺得,張巒太不著調了……你入宮來不想著看女兒女婿,卻非要跑去見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大姑?懂不懂親疏有別啊?
不過,看起來自己的丈夫倒是很欣賞老父親這種“舍己為人”的為人處世原則,亦或者說,丈夫把祖母的精神需求列為當下第一要務,反倒對自己小兩口沒什么奢求。
然后朱祐樘就讓李榮送張巒出宮。
“張閣老,多謝您在陛下面前,為咱家說話。”
李榮在出宮路上,對張巒表示了感激之情。
張巒神色平和,問道:“李公公想執掌司禮監,是嗎?”
李榮苦笑道:“內廷做事的,誰不想做到更高的位置上,受他人尊重?這次懷公公過世,是很讓人傷心,但咱日子還是得過啊。”
“我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爭名逐利有什么好的?李公公如今已經是陛下跟前數得著的人物,留在司禮監遲早能上位,非得急于一時嗎?”
張巒有些不以為然。
李榮搖頭道:“這宮里的情況,跟朝中不同,誰得陛下欣賞,誰就能升上去,職位的高低往往代表著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不盡快爬到高位上,哪怕只是一時的失寵,都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而陛下對外臣的包容,可比對我們這些奴婢強多了。”
“哦,我明白了。”
張巒釋然了,然后感慨地問,“當中官,真有這么辛苦嗎?”
李榮嘆息道:“誰知道意外幾時會來呢?或許一時做不好,就下去了,再也沒機會坐上掌印之位。更何況,下面還有許多人看著,全都虎視眈眈的,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所以什么時候我們都會力爭上游。”
張巒點了點頭,隨即正色道:“既如此,那我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我無心偏幫誰,無論是你,還是那兩位覃公公,再或是蕭公公、戴公公他們,誰上去了,在我這里都不會覺得意外,影響也不大。我要是干涉多了,以后肯定會吃苦頭。”
“呃……是。”
李榮理解地道,“是咱家失言了,不該跟您說這個。也并無跟您私下溝通之意。”
張巒道:“我覺得,你在威望上,未必有覃昌高。正如我之前所言,他畢竟在前朝做過司禮監掌印,且當初的韋泰,好像也沒犯大錯,莫名其妙就退了。這會兒……我都不知該更心向誰。唉,覃吉覃公公……他可真會推諉啊。”
李榮笑道:“張閣老言笑了,覃公公不爭才是大爭,他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是我等難以望其項背的。”
張巒感慨地道:“你們都是陛下親近之人,只有我才是外人……算了,以后陛下再問我意見,我不回便是。
“你放寬心,我絕無偏袒之意。”
張巒嘴上說不會干涉司禮監的事,但出了宮門,馬上就去找小兒子。
張延齡所在的工坊內,此時新一批蒸汽織布機正在隆隆地運作中。經過幾次改進,所有的機器都換成了鐵質,隨著鑄鐵技術的提升,張延齡打理的工坊工藝也提高了一個檔次。
“聽著這機器轟鳴的聲音就嚇人。”
張巒有些忌憚,道,“咱出去說吧。”
張延齡把身上厚重的工裝解開,旁邊有人幫他收好放進柜子里,而他并沒有脫下寬大的手套,踱步出了車間。
張巒跟著小兒子來到旁邊簡單的休息間,看了看周圍,一臉好奇地問道:“怎么,這里沒有茶水嗎?”
“喝點兒白開水行不行?”
張延齡道,“要不給你整點兒蜂蜜?”
張巒道:“不喝茶,喝蜂蜜水?你小子不會有什么隱疾,靠這個來治病吧?”
發現兒子投過來的目光中帶有幾分不善,他才急忙道:“也是,就你這年歲,應該不至于。但吾兒啊,長期這么勞作,容易積勞成疾,聽為父一句勸,要多歇息,能丟給別人的事,一定別硬扛著自己上。”
張延齡白了便宜老爹一眼,道:“多謝你提醒。”
“呵呵。”張巒道,“也罷,在你這里就不喝茶了,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是這樣的,懷恩死了!”
“嗯。”
張延齡點頭。
張巒問道:“你不覺得意外嗎?”
張延齡反問道:“爹,你跟懷恩的關系很好嗎?他死了,值得你這么關注?你莫不是還要去給他吊唁?”
“這……倒不至于。”
張巒道,“聽說靈柩直接送回老家,具體不知是怎個情況……但如果在京師真需要悼念一下的話,我也不是不能去……難道不可以嗎?”
張延齡道:“懷恩早就病入膏肓了,咱父子給他治病,就是吊著一口氣。就算死了,也沒多稀奇。”
張巒撫著下巴,一臉好奇地道:“說來也奇怪,先皇讓為父去診治,說是有效,但沒幾個月就駕鶴西去了。如今連懷恩也是如此,好像有沒有咱父子治病,并沒有多大差別啊。”
這話幾乎快說到張延齡心坎兒里去了。
他甚至還知道,經過他父子倆好一通診治,成化帝還成功早死了兩個月,至于懷恩這邊……其實跟歷史上去世的時間差不多,說不上是早是晚。
“生死有命吧。”
張延齡搖頭道,“閻王叫你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如果光靠人力就能成功修改閻羅王的生死簿,豈不是跟老天爺作對?”
張巒琢磨了一下,點頭道:“也是哈。如此說來,這命數還真是無法更改啊,那豈不是說……為父這場大病下來沒死,也是老天爺給面子咯?看來為父命不該絕啊。”
張延齡無語地打量便宜老爹好一會兒,才道,“爹通過懷恩之死,就總結出這么個道理?沒旁的疑問,我先去做事了。”
“別,還有關于司禮監的事。”
張巒急忙道,“覃吉表明態度,不想執掌司禮監,今天李榮送我出來,半路上跟我說了不少話,擺明車馬炮想競爭司禮監掌印之職,又怕沒人支持。你姐夫說,覃昌即將回京,看樣子想繼續讓覃昌當內相。”
張延齡點頭道:“覃昌接替懷恩,其實是最合理的……”
張巒眼前一亮,道:“連你都這么認為?難怪你姐夫會這么想!其實你姐夫這人,就算不善言辭,但為父覺得他還是有遠見卓識的,懷恩還沒死呢,他就能提前下旨召覃昌回京,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啊。”
張延齡問道:“所以爹,你想問我,誰當司禮監掌印太監,更符合你的利益?更適合咱張家的發展?”
“不!”
張巒斷然搖頭,道,“這你倒是猜錯了,咱們家的事,有你在,為父一點兒都不擔心,誰上去都一樣。
“為父是為另一個人選焦心……你姐夫說,準備從司禮監中指派一人南下,去監督李孜省修河。為父覺得,這個人選你得好好斟酌一下。”
張延齡微笑道:“爹,你可以啊,咱們自己家的事你放心,卻替李孜省殫精竭慮?你這是舍己為人,大公無私呢?”
張巒面色有些羞慚,搖頭道:“你小子嘴里就沒一句好聽的……為父之所以會擔心李孜省,其實是為咱們家著想。修河這事兒,關乎咱張家在大明的聲望,修好了功在千秋,修不好則遺臭萬年。
“派誰去監督,這差別可是很大的,或許會影響到修河的進度。若在修河過程中發生一次大的洪災,或許明明跟咱關系不大,最后一口黑鍋扣下來,咱想甩都甩不掉,到時候跟誰說理去?”
張延齡點頭道:“如此說來,那真應該好好斟酌一下派誰去。覃昌?蕭敬?再或是李榮?要不就是戴義和覃吉?”
張巒驚訝地問道:“為何最后才是覃吉?就因為他年老體衰?”
張延齡笑道:“是因為陛下暫時離不開他。”
“但不管是本人的意愿,還是你姐夫的意思,覃吉都不可能執掌司禮監啊。”
張巒不解地問道,“你之前不是說,你姐夫最信任之人,就是這個覃吉嗎?為啥他就是不肯上位呢?”
張延齡道:“信任是一回事,審時度勢又是另外一回事。覃吉跟姐夫親近,又忠心耿耿,就算能力不行,留在司禮監中監督一下旁人,隨時把情況上報,不挺好嗎?不然你覺得,為何當初覃昌會被姐夫放逐在外,懷公公又是如何失勢的?”
張巒驚訝地道:“你的意思是說,一直都是覃吉在背后告密?他就是……”
“呵呵。”
張延齡笑道,“無論是皇帝,還是衙門中的上官,都得布置點兒眼線,隨時弄清楚身邊是啥情況。連我經商,都得在商賈中安插一批自己人,讓他們把情報搜集回來。知彼知己才能做到進退有度。像爹你這樣,把什么事都往外一甩,啥都不管不顧,也真是……心大。”
張巒好似受教一般,道:“明白了,回頭我就找沈汝學,讓他幫我盯著朝廷。”
張延齡道:“爹,我覺得姑父在這件事上,未必能趁你心意。你還是得栽培一些親信之人,具體怎么個栽培法,你自己看著辦吧。”
張巒道:“你這是教為父去結黨?怎不教點兒好的?”
“幫你收集風聲,沒讓你黨同伐異。再者說了,以你這疲懶的性子,你伐誰去?”張延齡笑著調侃。
“我看你入朝后,咱父子朋黨,就是最好的組合。”
張巒跟著笑道,“等我當上首輔,你當個六部部堂,為父什么都聽你的。想想就很愜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