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值房。
覃吉幾人各自捧著一堆奏疏回來。
此時的覃吉雖還沒有正式升掌印,但誰都知道現在司禮監是由他來做主,但他并沒有什么架子,完全是一種平易近人的態度。
隨著卓有能力的劉健入閣,在首輔徐溥和其通力配合下,司禮監處理奏疏的效率得到極大提升,皇帝那邊費心的事更少了。
朱佑樘只需要每日上朝跟大臣商議朝政,再就是把一些懸而未決的大事,多費些心思,反復衡量得失,或是派人去征詢朝中相關衙門的意見,得出最后的結論,使得朝廷的運轉,順滑無比。
朱祐樘并不會固執己見,很多時候,都是下面怎么說,他怎么做。就算跟朝臣偶有爭執,也都局限于朝堂范圍內,他獨立做主的時候并不太多。
“覃公公,您說這位小國舅,年紀輕輕,就能做如此大事,將來還了得?必定是出將入相啊!”
到了內閣值房后,李榮有意拿這件事來試探覃吉。
覃吉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贊同地道:“是啊,二公子殫精竭慮,一心為陛下,為朝廷,可謂勞苦功高。這樣睿智之人,未來必定是大明股肱!”
李榮道:“那二公子做這一切,究竟有何目的呢?”
一個問題就把氣氛給鬧僵了。
覃吉臉色變得頗為尷尬。
雖然他完全可以推說,張家人就是單純為朝廷,人家沒有私心,或者說人家就是這么忠君愛國……但也明白,這話拿來搪塞皇帝可以,但要敷衍李榮這樣的功利主義者,其實是徒勞無功的。
“又治河,又開礦,還要鑄炮……未來是否還要出兵平定草原,建立萬世功業呢?”
李榮笑了笑,道,“志向高遠,本身沒什么不好,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我等都是為陛下著想,有時候不得不防一手。其實有時想來,懷公公在京時,做的很多事并非無的放矢……懷公公經歷過太多的人情世故,可能是見多識廣,不再相信人了吧。”
覃吉看了李榮一眼。
他當然聽出對方話里是什么意思。
真心為皇帝著想的話,就不應該一直讓張家父子表現如此突出,最好就是讓他們回歸到比普通人略強一些的狀態,或者說,讓他們的發揮跟朝中大臣持平就好……非得特立獨行,還不求回報,這不是誠心招惹他人非議么?
“李公公,你的意思是?”
覃吉以裝糊涂的姿態,望向李榮。
李榮道:“咱至少得弄清楚,小國舅對將來的期望是什么吧?咱家可不是害他!其實是為了讓他……少受他人妒忌,幫他把那些潛在的威脅給剪除掉。這樣也有助于他未來更好地幫陛下做事。”
覃吉試探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讓二公子就此收手?”
“不敢妄自決斷。”
李榮嘆息道,“但若有可能的話,如此是最好的……就算是自家子侄,這會兒我都得囑咐他暫時收斂起鋒芒。
“這次二公子在西山開礦,不知得罪多少權貴,而那些人,往往是不會與人講道理的。一旦發起狠來……唉!”
覃吉默默地點了點頭。
顯然他也知道,張家父子如此鋒芒畢露,他們的政敵不可能一直按部就班,光靠散播謠言去行那惡意中傷之事。
一旦旁人發現,父子倆在朝中已屬于無敵狀態,那不得多整一些物理消失的辦法?
既然你們父子非要特立獨行,讓朝廷所有人來給你倆當背景板,那就得讓你們知道大明朝廷的規矩……
弱肉強食,這事放到哪兒都適用。
張延齡回到京師后,并沒有忙著去計算自己此行到底賺了多少銀子。
賺多賺少,反正都不是自己的,算來算去也不會多多少……反倒是眼下,他比較在意鑄炮的進度……至于修河方面,他暫時不準備投入資金,肯定得先把李孜省給抻一抻。
這天傍晚時分,張延齡回到家中,剛跨進中院月門,就見到張巒正坐在自家堂屋的主位上接待客人。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沈祿。
沈祿是聽說張巒在西山開礦賺了錢,特地前來“恭喜”,而此時的沈祿也很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從中分得一杯羹。
在撈銀子這回事上,沒有人能超脫塵俗外,連沈祿這樣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樹的人,也希望自家的家底能更加殷實。
張巒突然指著外邊的院子:“那不,能做主的人回來了,有事只管問他去!是吾兒延齡在開礦!我只是去西山走了一圈,啥都沒干。”
張巒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沈祿回頭望向步入堂屋的張延齡,眼神中帶著一股迷醉。
就是眼前這位“內侄”,竟能一次賺取幾十萬兩銀子……這可不是靠什么投機取巧,完全是憑真本事,在西山找到開礦的地點,然后銷售出去……有這本事,直接不開煤礦,轉開金礦多好?
沈祿急忙起身到門口相迎。
張延齡問道:“姑父,您來這里是為開礦之事嗎?我從那邊回來后就沒再過問,都是內府和錦衣衛的人在做事。”
該表現成熟的時候,張延齡能維持一個成年人的儀態。
但這會兒,該裝天真還是要裝天真。
要銀子沒有,要命一條。
沈祿笑道:“賢侄的本事,現在京中都流傳開了,說是賢侄往西山走了一圈,腳下踩過的地方,全都變出金銀來。很多人都在說,你是活神仙轉世……我不信,跟他們說,不是我賢侄一人乃神仙,而是父子皆然。哈哈。”
簡單寒暄后,張延齡簡單介紹了一下西山的情況,著重強調煤礦都歸內府所有,他無法私自占據幾口礦,用以轉贈他人。
沈祿雖然很遺憾,但不敢逼迫張家父子,畢竟他還要仰仗張巒,為他的仕途保駕護航呢。
“你小子,成天不落家,就讓為父幫你迎來送往,是嗎?”等把沈祿送走,張巒又開始抱怨起來。
張延齡笑道:“沈家姑父來找的不是我吧?人家明明找的是你,怎就成了替我接客呢?好餓啊,也不知道娘和姨娘準備了什么好吃的。”
張巒扁扁嘴:“還以為跟當初在興濟時一般,是你娘和姨娘做飯呢?現在她們都跟少奶奶一樣,成天好逸惡勞,我怎么說她們都不聽。”
張延齡驚訝地望向張巒,有感于便宜老爹的厚顏無恥,反駁道:“那爹你呢?”
“為父……”
張巒定了定心神,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色,洋洋自得道,“乃是在做大事,朝中要務皆有為父的身影,這不當下還在為朝廷湊軍餉呢?婦道人家豈能跟為父相提并論?”
張延齡嘆息道:“如此說來,真該讓爹換個地方待客。”
“啥意思?”
張巒愣了一下,隨即看到兒子已轉身離開,趕緊道,“你小子說清楚,別走啊。難道讓為父去衙門應卯,成天迎送那些官員?”
花燈初上,家中晚飯都結束了,張鶴齡才從外面回來。
見到一家人都在,他也不以為意。
“爹,我現在已經是錦衣衛千戶,是不是該給我開府了?家里不是還有銀子嗎?或者干脆把咱們家的院子給我個,讓我在外邊單獨住唄?”
張鶴齡一回來就瞎咧咧。
張巒嗅了嗅鼻子,聞到滿身酒氣,當即皺眉問道:“喝酒了?”
張鶴齡聳聳肩,道:“我現在怎么說也是當官的,出去肯定得有各種應酬,錦衣衛的同僚每次都叫我去喝酒……”
“那是你花銀子,還是他們花銀子?”
張巒好奇地問道。
“咱們家又不缺銀子,當然是我請他們。”
張鶴齡顯得很自豪,拍著胸脯道,“你是不知道,現在我在錦衣衛中有多高的威望……所有人都想跟我混,都說我豪爽仗義,這么說吧,只要咱們家有事,我搖旗吶喊,必定是應者如云,所有人都會跑來幫忙。”
張巒問道:“你哪兒來的銀子?老二,你給他的?”
張延齡搖頭道:“沒有,大哥有自己的小金庫,已經很久沒伸手跟我討要過銀子了。”
張鶴齡一副不屑的神色,道:“爹,你兒子我也有俸祿的好不好?就算別人的俸祿都有拖欠,但我這邊,從來都是準時足額發放的。”
“你錦衣衛的俸祿,不知道留下來等著將來討婆姨,竟全部拿去請別人吃喝?”張巒突然覺得,這兒子太像年輕時的自己了,同樣是樂天派,手中有一文錢都要急著花出去,簡直到了愚蠢的地步,隨即又一想,“哎呀,不對啊,就算你能準時拿到足額的俸祿,夠你天天下館子請客?”
張鶴齡笑道:“這不是還有娘嗎?我沒銀子了,就跟娘討要,娘都會給我。”
張巒怔了怔,隨即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大兒子身上丟,卻被大兒子輕巧躲開。
張鶴齡嚇了一大跳,瞬間酒醒,大聲道:“爹,你抽什么風?好端端砸你兒子?我可是家里的頂梁柱,砸壞了你不會心疼嗎?”
張巒氣吼吼地道:“老子寧可沒你這兒子!口口聲聲說不缺銀子,感情老子的錢就是你的底氣呢?跟你娘要的銀子感情不是老子的,不是你弟弟的?”
張鶴齡滿肚子怨氣:“為什么你們都有錢,就我沒有?爹,你是國丈,還當了什么閣老,聽起來就風光。可反觀你兒子我呢?只是個錦衣衛千戶,俸祿就那么點兒,現在連個府宅都沒有,想把人叫回來家里來吃頓飯,都沒地方安頓。”
“我他娘的,怎生了你這么個畜生?”
張巒氣得渾身發抖。
旁邊的張延齡卻笑呵呵地道:“爹,請息怒,大哥說得也對,他都馬上要成婚的人了,家里是該給他準備準備了。”
“你小子別瞎起哄!”
張巒指了指張延齡,道,“家里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做主。老大,你過來!為父且問你,現在每月俸祿多少?身邊又聚集了多少狐朋狗友?你要是不說清楚,看老子今天不把你狗腿打折嘍!”
一邊說,張巒一邊拎著大兒子去找金氏“算賬”。
其實張巒就是要以母親縱容兒子揮霍無度為由,去后宅發一通火,以彰顯他家主的權威以及他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
等張巒從內院出來時,整個人顯得很萎靡,似乎教訓大兒子一場,把他累得不輕,令其舊病復發一樣。
此時的張延齡正在書房里寫東西,通過洞開的窗戶,見張巒出來后在那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由出聲勸慰:“爹,你至于嗎?你大兒子什么樣,又不是第一天知曉。何必大動肝火?身體要緊啊!”
“對,還是吾兒你關心為父。”
張巒一副大言不慚的模樣,道,“為父這身子骨不行,不能為這孽子傷了元氣。不過為父也沒想到,現在連錦衣衛,一般人都發不下俸祿。不是說鹽稅都收上來了嗎?”
張延齡解釋道:“鹽稅是收上來了些,這不朝中大臣首先想到的便是,趕緊把九邊將士給安撫好?再就是把官員積欠的俸祿給發下來,最后才輪到這些當兵和具體做事的。”
張巒問道:“那全都發下來,得多少銀子?”
張延齡嘆道:“不可能一次全都算清楚,本色和折色全都發下來的話,連同地方上那些吏員的俸祿,少說也得二百萬兩上下!”
“這么多?足夠重新修一條黃河了?”
張巒顯得很震驚。
“那能怎么辦?”
張延齡解釋道,“大明財政,早就出問題了,這也是為何我會提出,把鹽稅收歸國庫所有,難道我不知道這么做,會令西北邊儲進一步下降嗎?但在財政出現問題的時候,明知道飲鴆止渴,也得這么做。”
張巒張大嘴巴,吃驚地問道:“你是說,鹽稅改革是在飲鴆止渴?那你還……堅持做出改變?”
張延齡道:“你沒看到,改革鹽稅推進時,就連徐閣老他們都沒提出反對意見嗎?其實誰都知道,如果不加以改變,朝廷的財政狀況會愈發難看,最后就變成西北邊儲沒有,朝廷也窮得揭不開鍋,鹽商賺不到錢,百姓吃不上鹽,簡直就是滿盤皆輸……”
“那也是……”
張巒在院子里坐下,隔著窗戶,跟張延齡道,“咱大明財政真是爛到根子上了!以前沒當官的時候,怎么不這么覺得呢?”
張延齡心想,你還真容易被人洗腦。
以前你是沒當官,對朝事不了解,但就算你當了官,只要沒人告訴你真相,你也只會活在歲月靜好中。
大明的將來用得著你來操心嗎?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你從一個經歷者,變成了始作俑者,由你張巒親自推動把朝中很多事進行改變,其中就包括財政,這也是你能成為大明股肱之臣的重要原因。
張巒道:“看來只靠我去湊那三瓜倆棗,實在是杯水車薪……我還是歇歇吧。”
張延齡很想說,你要臉不?
在這里感慨一大段,結果就因為面對的困難太多,你就決定要躺平,直接撂挑子不干,把事情交給別人?
張延齡道:“爹,你別消極怠工啊!大明不是缺不了你嗎?南邊的李孜省還嗷嗷待哺呢,九邊將士正等著你籌款給他們發軍餉呢。”
張巒道:“吾兒,你說的是人話嗎?為父再硬的腰桿,也撐不起這片天。唉算了,為父自知本事不行,還是靠你吧。
“想想為父這幾個月,自己也沒得到多少俸祿,你以為為父愿意跑去那院子?只因為那邊都被李孜省安排好了,不用我傷腦筋……”
“什么意思?”
張延齡皺眉問道。
張巒認真解釋,道:“到了那院子,就能白吃白喝,李孜省已經把未來幾年的吃喝,還有里面女人的用度,都給安排妥當了。”
張延齡翻個白眼,心想,果然是爛泥扶不上墻。
原來你張大國丈就這么點兒志氣?
看似跑去縱意人生,其實就是當小白臉,白吃白喝?
難怪別人瞧不起你啊,就你這賴皮的模樣,街上隨便抓個販夫走卒,不比你強?
張延齡道:“爹,這兩天,你得入宮一趟。先前覃公公來找我,讓我進宮匯報一下西山上的情況,我說讓家父跟著一同前去,他同意了。”
“為何要捎帶上我?”
張巒瞪大眼睛,滿臉都是拒絕之色,“為父對這些事情又不太熟稔,你也沒讓為父參與其中吧?還有西山上遇到的英國公,回京之后想見我,被我拒絕了……這次他是一個礦都沒拿到,對吧?”
張延齡沒解釋太多,只是微微搖頭:“還是得你去當面向皇帝匯報,至少你這個閣臣更能服眾。這事兒要歸在我身上,會出亂子的……我只是個稚子,做的事越多,越會被人當作妖孽看待。”
張巒詫異地問道:“給朝廷賺銀子,有何不可嗎?”
張延齡道:“事情可以由我來做,卻不能公之于眾……我把功勞讓給你,不好嗎?你堂堂次輔,有了這次的功勞,以后在朝中的威望不就更高了?”
“出了問題,鍋也是我來背吧?”
張巒抗議道。
“那爹,你要不要當你心目中那個為國為民的大明忠臣呢?想讓別人敬服,可不只是嘴上說說那么簡單。”
張延齡道,“你平時遇到事情躲得遠遠的也就罷了,現在讓你去做個匯報,在姐夫那兒混個好名聲,也讓朝中大臣認可你,你卻推三阻四?”
“我……”
張巒瞬間覺得很羞愧。
不過鎮定心神后,他又顯得意氣風發:“吾兒說怎樣便怎樣吧。不就是去跟我女婿總結陳詞嗎?哼,朝中那群文臣瞧不起我,他們有本事也生個好兒子去!我就靠兒子上位,怎么了?我抱怨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