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昌跟李孜省會過面后,心中感慨萬千。
以至于朱永進到屋堂向他行禮時,他都還處于怔神的狀態。
“公公?”
朱永又恭敬地叫了一聲。
覃昌回過神來,問道:“保國公,咱家且問你,懷公公在成化朝時,跟如今,差別在何處?”
朱永被問得一臉懵逼,想了好一會兒才謹慎地問道:“公公指的是哪方面?”
覃昌道:“懷公公算得上是司禮監中公認最有能力之人,那為何成化朝時,有梁芳、萬安等人當道,先皇卻愿意聽從他的意見,對他委以重任,而現在……卻不行了呢?”
“您這話……”
朱永有些尷尬,心里在想,你這是哪根筋不對?
竟會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
且你這個問題非常敏感,不是一般人能回答的。
覃昌又道:“咱家當你是自己人,才如此問的,只管說便可!”
“多謝公公賞識。”
朱永馬上明白過來。
覃昌可能開始反思過往之事了。
畢竟懷恩病重,命不久矣,早已不是秘密,很快就要致仕,回頭十有八九是覃昌和覃吉二人中出一個接替懷恩。
覃昌必然是要吸取經驗教訓,才能有機會打敗出自東宮、跟皇帝關系更為親密的覃吉。
而眼下這么直接詢問,則是對他朱永的一種示好……畢竟李孜省只是個流官,且已經被派去別處履職,而他之前奉調寧夏總兵,覃昌則是鎮守太監,眼下又一同留在山西,照舊是同僚。
在大明,鎮守太監和本地總兵官,基本上就屬于決策層和執行層,名義上兩者平級,其實覃昌地位遠在朱永之上。
覃昌這是以心腹待之,開始提出一些公開場合不能談論的問題。
朱永恭敬地回道:“以末將看來,懷公公并未失去圣寵。”
覃昌皺眉問道:“為何咱家的想法,與你截然不同呢?”
朱永又道:“圣寵未失,卻因為有用起來更得心應手的大臣在,皇帝在征求意見時,便會選擇廣納諫,并從中做出篩選。
“末將并非單指張國丈,還因為有徐閣老、吏部王尚書等人在朝,他們都是有遠見卓識的能臣。”
覃昌微微頷首,似乎明白到什么,嘆息道:“如此說來,成化朝時先皇對懷公公那般倚重,更多是因為朝廷無能人,逼著先皇不得不聽取懷公公的意見。是這意思吧?”
朱永道:“末將只是隨口一說,公公您莫要往心里去。”
覃昌嘆息著搖搖頭:“那……保國公認為,李中丞的本事如何?”
“他?”
這個問題,一時把朱永給難住了。
要是兩人在京師,覃昌去府上拜訪他時問出這個問題,他還能勉強評價一下。
但眼下……
雖然李孜省已被調往他處,但始終李孜省是過去一段時間他的直屬上級,而在大明,下級貿然評價上級得失,屬于犯忌諱之舉。
當然,覃昌評價懷恩得失,也是犯上。
可覃昌還是這么做了,就說明其心中對懷恩充滿了敵意……
畢竟覃昌曾做過懷恩的上司,后來懷恩又騎到覃昌頭上,二人表面上相處和諧,其實暗地里較勁兒,早已不知競爭過多少回,可惜覃昌落敗了而已。
但他朱永,卻沒任何資格跟李孜省競爭,或者說二人根本不在同一條賽道上,那他朱永就不好隨便評價一個自己難以逾越之人。
覃昌道:“公爺,您這是在回避什么?”
朱永感慨道:“公公真是折煞末將了……以末將看來,李中丞非常善于與人交際,朝廷上上下下都打點得很好,未必有多少能力,卻是個聰明人。”
“說得好。”
覃昌點點頭,又問,“那你覺得張國丈如何呢?”
“這個末將無資格評價。”
朱永直言不諱道。
覃昌有些奇怪:“你連懷公公和李中丞,都能中肯給出評價,到了張國丈這兒,卻無從言說?
“還是說你覺得,以后或許要仰仗那位張國丈,不想暗地里議論,以免不好的風評傳出去,落人口實?”
朱永苦笑著解釋:“公公勿要誤會,末將只是沒資格給出評價而已。張國丈雖顯得能力卓絕,但給人的印象卻是……無心朝事。極少與朝中人往來,據聞最近,他還因為生病,年后就未再涉足過朝堂。”
覃昌道:“保國公人在西北,消息倒是很靈通。”
“末將只是道聽途說,無從求證。但以此看來,張國丈的格局,以末將這般粗鄙,是不敢妄斷的。”
朱永道,“畢竟夏蟲不可語冰。”
覃昌皺眉道:“聽保國公這一說,那位張國丈還真是世外高人……莫非到朝廷供職,還折辱了他不成?就該找個道觀或是廟宇,直接把他供奉起來,等著成仙成佛?”
朱永聽出覃昌話語中的不滿,不敢再隨便搭腔。
隨即他便意識到,可能是剛才自己對張巒的評價過高,導致覃昌生氣了。
但朱永卻在想:你覃公公如今落得跑到西北來送棉被、軍服和布料,要不是通過那位張國丈協助,還有李孜省幫襯,讓你獲得軍功,你的政治生涯或許都已經宣告終結了。
眼下還有機會回朝,甚至有機會跟覃吉爭奪司禮監掌印之位,就這樣還敢對張國丈有所抱怨?
或者你覺得,張國丈沒把你當成自己人,心中惱恨,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
朱永道:“覃公公,那……今日還舉行餞行宴嗎?”
眼下朱永已不想跟覃昌探討有關朝中權臣的是是非非,因為在朱永看來,永遠輪不到他一個勛臣談論。
大明勛臣更多是具體軍事政策的執行者,沒有哪個皇帝會把勛臣當成絕對的心腹。
覃昌擺擺手:“李中丞有言,明早就要動身往居庸關去,官場的繁文縟節能省則省,不應以此為由,行迎來送往之舉。或者說,那位李中丞如今的追求,已不是手頭的三瓜倆棗,有了更高的政治抱負。”
朱永聽完,瞬間明白覃昌感慨所在。
連李孜省這樣曾經貪贓枉法無惡不作的佞臣,現在都開始有高尚追求了,覃公公也開始靜思己過,反思既往,準備重新面對人生?
朱永道:“公公,李中丞到居庸關后,是否可能會被調回京師任用?”
覃昌打量朱永:“你希望他回去,還是希望他繼續在西北供職?”
“卑職希望他被調去督河工事。”朱永道。
覃昌道:“你倒是挺直接,咱家還以為,你會避而不答。是啊,他去修河,促成大河改道,避免潰堤的風險,如此既能安定人心,又不算折辱他,才是最好的抉擇。為何非得擠破頭往西北來呢?他野心不小啊。”
京城。
張巒的病情又有反復,剛好轉了些,隨即又臥床不起。
但這次他似乎沒多擔心,只是一再催促讓兒子給他的用藥加大劑量。
“頭幾天療效就挺好,為何這兩天,又昏昏沉沉的了?一天至少要休息六七個時辰,好像睜開眼,又要睡過去。”
張巒迷迷瞪瞪地道。
張延齡解釋:“可能是用藥后的反應吧。”
張巒苦著臉:“吾兒啊,你這用的是什么藥?莫不是蒙汗藥?”
張延齡沒好氣地斥責:“爹,你病不好,怪不了我。誰讓你跑這里來靜養的?我讓你出門來靜養是為了養病,沒說讓你天天在花叢中逍遙快活。你說說你,頭幾天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跟女人鬼混了?”
“我……”
張巒老臉多少有些掛不住。
如果是父子當面,他肯定不會跟兒子探討這個問題。
但他現在卻很清楚,不能把眼前的小子當成不諳世事的晚輩,應該當其是主治大夫。
倘若諱疾忌醫,那距離他一命嗚呼真就近了。
“也沒太過放縱,只是……”
張巒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張延齡給他掛好吊瓶,坐在一旁,道:“韃靼使臣已經過了倒馬關,估計兩天后就能抵達京師。我會跟覃公公一起前去迎接。”
“行啊。”
張巒閉著眼,好像在享受打點滴的過程,臉上竟有些陶醉的表情。
張延齡皺眉問道:“怎么了?”
張巒道:“沒什么,就感覺這東西慢慢融入到我血液里,感覺很踏實。”
張延齡白了他一眼,道:“再好的藥,用多了也會產生耐藥性,第一次用最管用,以后效果就會逐漸降低。”
“那就換藥啊。”
張巒不以為然地道。
“你真當我神仙呢?等你病入膏肓的時候,就算大羅金仙來了,也無能為力。”張延齡道,“爹,你還真是不管不顧。到底是小命重要,還是恣意享樂更重要?”
張巒道:“為父只是沒想到,不過是偶爾貪歡幾次,病情就立即出現反復,這也太靈驗了吧!”
張延齡道:“這樣,我讓人把原來的宅子收拾出來,就是你曾經金屋藏嬌的地方,現在……一直空著。你到那邊去住,我讓常順找幾個人伺候,照顧你的日常起居。”
“啥?”
張巒突然睜開眼,眼神中滿是委屈。
“沒辦法了。”
張延齡無奈道,“我本來覺得,你為了自己的性命,能做到收心養性,誰知爹你完全沒有克制,導致病情反反復復。如果再這么恣意妄為下去,很可能真就無能為力了。”
張巒道:“你不是說沒事嗎?”
張延齡道:“一般的風寒,經過發展后會成為肺炎,肺炎長時間不愈,十天半個月后,就會形成……算了,總歸爹你現在已經有一定風險了。”
“啊?”
張巒顯得很驚恐。
張延齡心說,果然得靠嚇唬的手段。
光靠說些片湯話去安慰……
你個老小子是死不悔改啊!
韃靼使節隊伍馬上就要到京城了。
乾清宮內,懷恩正在盡他最后的努力,試圖勸阻皇帝展開演兵計劃。
此時距離懷恩正式致仕日期已非常近了。
甚至司禮監內都已經做好了沒有懷恩在場的準備,很多事務都開始由李榮、蕭敬、戴義等人接手,最近幾天懷恩也只是以顧問的身份,出現在司禮監的日常會議中。
“……陛下,若在韃靼人面前展露真實軍容,必定會讓韃靼人有所警惕和防備。況韃靼人教化未深,并不能安心臣服大明,必定會想方設法竊我軍機。此等演兵之事,會令陛下處于險地……”
懷恩反對演兵主要有兩條理由。
一個是覺得過早把自身軍事實力暴露在敵人面前,容易被敵人掌握情報,并以此進行應對。
等于說失去突然發難的可能性,而大明儒臣講究的就是個中庸守舊,一定得“按部就班”,不能搞什么軍事恫嚇。
再就是,懷恩反對皇帝出宮,畢竟宮外的事情沒人能掌控。
大明皇帝最好就一直守在宮門內,好像一旦出宮就會出事,這輩子就把皇宮當成個囚籠,你不出去,外面的危險也找不到你身上。
朱祐樘并沒太堅持,仍舊跟懷恩講道理,“可是……懷大伴,能及早展現出我們的實力,讓韃靼人知難而退,不是更好嗎?先前也與你說過,你并沒有執意反對啊……”
以朱祐樘的意思,咱不能出爾反爾。
之前你雖然說這么做不合適,但也沒像今天這樣死命阻攔。
現在什么都準備好了,你才反對,莫非是想讓我這個做皇帝的難堪?
朱祐樘又看向一旁的覃吉,問道:“老伴,演兵之事,準備得如何了?”
覃吉道:“回陛下,由英國公牽頭,已派三千人馬在城外校場進行集中訓練,有關火炮、火銃等物,已做了妥善安排。錦衣衛中也抽調了人手前去協助。”
朱祐樘道:“這么做,會耗費不少帑幣吧?”
“這……倒不會。”
覃吉解釋道,“這次只是京營日常訓練,以小國舅之意,不要刻意展現軍威,只是把一些日常校場訓練展現出來便可。至于新式火器,都是以現成的工坊制造……多是在王恭廠等處完成,所用工匠,也都是工部隸屬的……”
或許張延齡早就料到,事到臨頭一定會有人反對,且越是臨近發生時反對的聲音越大。
所以張延齡一來就不用朝廷出軍費,二來親自把演兵之事安排好。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有軍方密切配合的基礎上才可以。
好在現在保國公朱永在西北有所建樹,而京營另外一大山頭,也就是英國公張懋,眼下生怕被朱永搶走大明勛臣第一家的名頭,知曉有機會在皇帝面前演兵,并能獲得如今大明頂級權臣張巒的支持,在覃吉的牽頭下,張懋可說是竭力配合。
當然,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把占役的一部分京營士兵給抽調出來做場面事……就算不演兵,這群人也要被拉去修道觀廟宇殿閣樓之類的,反正大明京營不養閑人。
京營這群軍戶,尤其是無權無勢的,常年根本沒日常訓練之說,偶爾來場軍事訓練也只是走個過場。
大多數時間都是被朝廷抽調去干泥瓦匠,或者是搬搬抬抬的事情……甚至修造火器的那群工匠,很多也是出自京營,甚至都不是匠戶,根本就是普通軍戶。
世道不太利于軍戶求存,所以這群軍戶就不得不掌握一門手藝,以便能在這所謂的太平年景求存。
朱祐樘再度望向懷恩,問道:“懷大伴是否覺得,這次的事情……是在胡鬧呢?”
懷恩道:“奴婢始終認為,應當謹慎處之。一切不按常規發展的事情,必定有其隱患。”
言外之意,就是要守舊。
不能做一些特立獨行的事情,像什么突然要在外夷面前演兵,要去展現肌肉,那是完全沒必要的事情。
懷恩又做出補充:“即便此番演兵之事并未耗費多少帑幣,但在民間看來,朝廷是在無端開銷,未能兼顧到民生,會令世人對此多有非議。朝臣們對此已頗有微辭,到演兵開始前,反對的聲浪必定更高。”
別看我先前沒怎么反對,現在才跳出來,你還覺得我反應過激。
等你見到那群文臣前仆后繼跑到你面前反對,且一個比一個說得難聽,且要用大義來勸服你,讓你覺得自己就是一代昏君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到,我現在的勸說是多么的溫和。
朱祐樘想了想,突然道:“懷大伴,演兵之事,就全權交給你了。”
懷恩一怔。
隨即便明白皇帝的小心思。
你懷恩是堅定反對之人,既然你覺得這件事不可行,那就交給你來做。
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由你親自監督,且由你來甄別哪些事的確不可為,這不就達到了監督和改善的目的?
朱祐樘道:“延齡始終年少,有很多規矩,他不懂。其實這件事,更多是要交給英國公來做。懷大伴,我本來是屬意讓老伴去做這件事,連他自己都說,精力跟不上,那何不讓你去呢?”
“可是奴婢……”
懷恩顯然也不想參與其中。
搞場演兵,整得跟要實戰一樣。
我就是反對一下,讓陛下您知道這件事做得有多不靠譜罷了。
沒人愿意去操持這種事。
這不,連平時自詡老好人的覃吉,也都在推脫,說什么能力不及?難道我這個病入膏肓之人,比你更有精神?
朱祐樘感慨道:“懷大伴,就當是我最后求你幫我一次……我知道你身患重病,這次的事情過后,你就可以安心休息了。不過你暫時不能離京,有事情,我還是會登門求教的。”
人可以離朝,但不能離京。
這樣有什么大事,需要有人出來穩定大局的時候,還是會用到你。
懷恩心中很是氣惱,覺得小皇帝看似溫馴,卻頑固不化,卻只能忍住心中的悲憤,拱手道:“敢問陛下,若是發現演兵之事無法推進,是否能將其叫停呢?”
朱祐樘一副無所謂的神色:“懷大伴自己看著辦吧。真叫停的話,那就停吧。反正……有沒有都一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