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和牧民收拾妥當后就開始轉移。
要去偏關得先返回出發時的關隘,從附近的土堡中拿回布帛等物資后,隊伍就可以順著長城內的驛道一路向西抵達偏關。
回去的道路并沒有多遙遠,攏共也就走個三四十里地,其中有一段還屬于圍著座山繞彎兒,以“之”字形的方式來下降海拔高度。
此時天光已大亮,覃昌興致頗高,坐在馬背上一邊欣賞邊關的風景,一邊笑著對正在打瞌睡的李孜省道:“李大人,多得有您這樣鎮定自若的能人來帶兵,才能讓將士們服氣啊!”
“啊!?你說什么?”
李孜省好似從睡夢中驚醒一般,睜開眼往四下瞧了瞧,這才長吁一口氣,搖頭道,“還好覃公公及時叫醒我,不然徹底睡過去,一旦從馬背上摔下來,以道旁的懸崖峭壁,掉下去恐怕連小命都沒了,哪里還有機會享受戰功?”
覃昌笑道:“哪里哪里,以李大人卓絕的騎術,就算睡夢中想要跌倒也難,況且道旁還有灌木叢,很難跌下深淵。你這般親和待人,難怪下面的人對你言聽計從,連咱家都佩服不已。”
李孜省笑著擺了擺手,自謙道:“覃公公過譽了,我自知沒什么本事,所以我最是看重那些有本事的人。當初張來瞻初來京城,我就知道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蓄意結交,后來果然不負眾望,我通過他的讖緯之術屢屢在先皇跟前露臉,到現在反倒是我依賴他更多一點……
“再就是我這個人喜歡拿出切實的利益來分潤給做實事的人,威脅懲戒乃至打壓那一套我從不屑為之。”
“呵呵。”
覃昌臉上掛著和熙的笑容,心里卻在想,當初得罪你的朝臣,下場好像沒好到哪兒去吧?
有多少人因為你被逐出朝堂?
你嘴上說得好聽,結果還不是壞事做絕,才遭來他們的嫉恨?現在新皇登基,這些人回朝,可是把你當成苦大仇深的大敵對待。
李孜省好似猜到覃昌心中所想一般,嘆息道:“我開罪的人不少,但幾乎沒有一人是我主動去結怨……覃公公身在禁宮,應該知道我所言不虛吧?”
覃昌深深地吸了口冷氣。
隨即他便明白李孜省的用意。
就算有朝臣被李孜省罷黜和懲罰,那也是出自成化帝授意,作為先皇的白手套,許多時候他都充當著背鍋俠的角色。
李孜省笑道:“其實這些邊軍將士很好相處的,他們在意的并不是什么榮華富貴,僅僅是能夠安身立命,或者期冀將來有一天能更進一步,福澤蔭及妻兒,他們可比朝中大臣考慮問題簡單多了,畢竟那些人……從頭到尾你都不知道他們到底需要些什么。”
“無非是功名利祿罷了。”覃昌隨口道。
“那可真不一定。”
李孜省笑著望向覃昌,期待地道,“就好像在下一直搞不清楚,覃公公您的需求到底是什么……您之前被先皇貶斥,賦閑在家,還是張國丈費盡心思舉薦您復出,結果您轉頭就跟他作對……要說您是為自己,何必與張國丈為敵呢?”
“啊!?”
覃昌身體一個激靈,臉色大變,卻訥訥無言。
李孜省道:“我這人說話直接,還請覃公公您見諒……咱不說別的,張國丈需要什么,我就很清楚……他所求不過是想多幫幫他女兒和女婿,他這人很注重家庭,以至于做什么事都率性而為,從來不會為虛名所累。”
覃昌心說,張來瞻注重家庭,開玩笑的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給他找了一堆女人。
李孜省感慨道:“所以張國丈更像是個武人,性格單純,率性而為,其實這樣沒什么不好,至少我不用擔心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被人賣了還在幫他辯護。
“若是我有機會選擇的話,也不想成天與那些滿肚子壞水的文人勾心斗角,心力交瘁不說,且還不是他們的對手,有時候想想都惡心!”
覃昌謹慎地問道:“所以……李尚書想留在西北邊鎮治軍,重走王威寧的老路?”
“哎呀呀,我可不敢做此妄想。”
李孜省連忙搖頭,否定道,“我比起王越來可差遠了,前半生從來就沒有治軍經驗,連《孫子兵法》、《三十六計》等兵書都一竅不通,要是韃靼大軍殺來,因為我統軍無能而導致前線戰敗,實在是愧對張國丈,愧對陛下,更愧對天下人。
“再者我回京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差事要做,那就是馬上去河南修河,促成黃河改道,徹底消弭黃河的水患風險。有時候想想……我還挺期待的……”
覃昌不解地問道:“修黃河純屬吃力不討好啊,如今朝廷財政緊張,各地官府也不會全力配合,餐風露宿的恐怕不比在西北治兵好多少……您今后真就打算活在張國丈提前為您鋪設好的人生軌跡上?”
李孜省聳聳肩,笑著道:“這我就不得不說一下覃公公您了……在朝中立處,為何要在意那么多虛妄的東西?誰給誰鋪路有那么重要嗎?難道覃公公您就希望將來自己一直受懷公公左右?
“話說,懷公公可不是您想的那么簡單。先皇時,他看似處處秉直,卻也沒少與我虛以委蛇,有時候做事我都驚詫于他的靈活與大膽……你可別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以前李孜省說這些話,覃昌完全當他是在放屁。
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就算李孜省再怎么得勢,手也伸不進皇宮內苑,以前內廷中能跟司禮監分庭抗禮的是李孜省的大靠山梁芳,更何況如今李孜省還是在攻訐覃昌心目中有著“完人”形象的懷恩。
但眼下……
覃昌剛追隨李孜省取得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大捷”,李孜省不計前嫌帶著他完成如此壯舉,換作平常人,恐怕會覺得李孜省放個屁都是香的,更何況如今李孜省還是有感而發,好言好語相勸。
這就讓本來內心堅定無比的覃昌,出現了動搖。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以前做的事是對還是錯?
為什么我默默付出那么多,還費盡心力為懷恩找來張巒醫治病體,更是煞費苦心打壓張巒的威望,希望把他逐出文官隊伍,徹底失去對朝堂大事的話語權,到頭來卻是我被貶斥到西北來承受一切責難?
我做那些事是為自己嗎?
分明是為朝廷,為陛下,也為了我們內官這個利益小團體,怎么最后黑鍋卻要我一個人來背?
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