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坤寧宮。
張家父子在這里跟朱祐樘小夫妻倆一起吃了頓午飯。
朱祐樘還邀請金氏來日入宮見張玗,等于說是讓丈母娘到皇宮內苑來跟妻子會面。
等吃過中午飯,另一邊清寧宮又派人來請張巒過去。
張巒本來不想年前去見他大姑,可是就連朱祐樘都勸他過去一趟,最后張巒只能無奈前往,只留下張延齡在坤寧宮內繼續做客。
“延齡,你再跟我說說那些火器的事吧。”
朱祐樘本想問問張延齡有關火器的設計和改進思路。
但張延齡還是把話題帶到了鹽政改革的問題上,因為這才是張家目前直面的朝中最大壓力來處。
皇帝出于絕對的信任,把大明鹽政改革的重擔落在張巒這個戶部右侍郎身上,如此一來反倒讓張家成為了眾矢之的,必須要優先解決這個困擾。
儒官因循守舊,最不喜歡改革,哪怕是在某些問題上的確遭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難,以至于如今鹽法都快要徹底崩壞了,儒官所想仍舊不是改弦易轍,甚至連縫縫補補他們都不愿意去做。
朱祐樘道:“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么近年來,鹽政會出現這么大的問題,致使西北既沒有足夠多的軍糧供給,朝廷也沒有拿到任何鹽稅款項,而鹽商又說自己沒賺到錢,無法經營下去。
“再看市面上,官鹽騰貴,百姓也沒得到實惠,連懷大伴都說,正是因為鹽政出了問題,才導致很容易吃壞人的私鹽日益泛濫。
“延齡,你知道具體是什么原因嗎?”
張延齡瞬間感覺到,正處于青少年求知欲旺盛期的朱祐樘,很希望了解事情的內在原因。
但可惜的是,作為皇帝的姐夫,活在一個封鎖嚴密的信息繭房中。
只有人告訴朱祐樘鹽政崩壞的結果,卻沒人解釋成因,更不會認真跟他剖開來好好分析,導致朱祐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張延齡也在想,這大概就是身為封建王朝皇帝的悲哀吧?
張延齡道:“陛下,其實納糧開中之法,從設計伊始就存在一些弊端,只是因為最初施行時效果很好,才把其中存在的種種問題給掩飾了過去,并沒有人意識到其長久危害。”
朱祐樘點頭道:“你說說看。”
張延齡道:“納糧開中,鹽商需要把糧食運到西北各軍鎮,或是在西北就地進行商屯,或是從內陸運糧過去,折換成鹽引,再把鹽引拿到各大鹽場去兌鹽,再把產出的鹽運到市面上進行變賣,這是一整套流程。”
“有什么不對嗎?”
朱祐樘問道。
“姐夫,你想啊,這一套流程走下來,怎么也得半年以上時間吧?”
張延齡微笑著說,“從產糧區購買糧食運輸北上,送到邊關,到最后把鹽運輸到各地,批發給坐商,這都還不算銷售的過程,說半年時間都是少的。”
朱祐樘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既要往邊疆運,還得去鹽場支鹽,程序是有些繁瑣。”
張延齡道:“所以鹽商才會抱怨,說什么‘遠赴邊疆納糧,價少而路遠,多有不便’。總的來說,這一整套流程被人為分為了三部分,由不同的人在做。”
“三部分?”
朱祐樘臉色帶著不解。
張延齡點頭道:“第一部分,有人專門負責往西北運送糧食,然后把糧食賣給那些等著兌換鹽引的人;
“第二部分,拿著商賈賣來的糧食,由專門的人將其變成鹽引,然后把鹽引拿去鹽場兌換,或者是直接轉手賣給他人,讓他們去鹽場兌換官鹽;
“第三部分,從鹽場支到鹽后,運到官府指定的銷售區域,賣給當地的坐商,由他們負責進行變賣。
“如此一圈下來,一張鹽引要經過四道手,才會真正變成百姓家中的食鹽。”
“這么麻煩嗎?”
朱祐樘大吃一驚。
他研究了半天鹽法,也沒想過鹽巴兌換和銷售過程竟這么復雜。
張延齡道:“經此輾轉,敢問姐夫,那剛出產的鹽價是多少,流到百姓手中又是多少?鹽價還能看嗎?
“官鹽騰貴,百姓還能買得起嗎?絲毫沒有質量保證的私鹽不就得泛濫?而私鹽一泛濫,官鹽就更不好賣了,然后次第打擊上游鹽商,影響他們買糧兌鹽的積極性,這根本就是個惡性循環。”
朱祐樘聽到這里,無奈點頭:“經你這一說,我才知道,原來納糧開中,竟有這么多弊端。其實他們一直跟我說,老祖宗的規矩不能更改,否則西北沒了商囤,會嚴重影響大明邊塞的穩定。”
張延齡聽到這里,終于理解到,為什么葉淇變法到后世會飽受爭議,甚至被認為是大明滅亡的根源。
其實葉淇不過是因為糧開中之法已徹底崩壞,不得不被動做出改變,結果卻成了背黑鍋之人。
張延齡解釋道:“陛下,西北將士的軍糧獲取,其實主要來自于軍屯,商屯在邊屯中不過占少數,往往連兩成都不到。
“如果單純說靠商屯就能撐起大明邊儲,其損失或許比那兩成商屯本身更大,因為大明犧牲的是所有鹽稅收成,而這往往是歷朝歷代朝廷財政收入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在張延齡看來。
大明所有鹽稅收入卻只換取邊疆將士兩成軍糧調度,最后還讓老百姓吃不上鹽,社會秩序陷入混亂,損失得有多大?
你不改革,導致的結果就是九邊將士吃不上糧,怪朝廷。
鹽商販運官鹽得不到好處,還是怪朝廷。
百姓吃不上便宜鹽,也覺得是朝廷法度崩壞的結果……最后黑鍋全都扣在朝廷頭上了。
張延齡道:“鹽引本質上就是一種財貨票據,因為發放鹽引是在邊鎮,而支取鹽卻在各處鹽場,導致鹽引發放跟鹽場支取形不成呼應。
“說白了,就是發放鹽引的人,根本就不管鹽場能產多少鹽,只管濫發鹽引,導致鹽商即便能兌換到鹽引,也經常要守支數年而不得,如此能帶來鹽政的良性發展嗎?”
朱祐樘道:“那就是說,非得更改不可嗎?”
“是的。”
張延齡道,“姐夫,先前我在說開中法弊端時,還沒說,其實最大的一個弊端來自于占窩。以后就算改了銀開中,也就是折色法后,仍舊會有占窩的現象,但好歹鹽引的發放能全面掌握在朝廷手上,鹽稅收入能直接裝入國庫,由朝廷來分配。”
朱祐樘問道:“那鹽引到了支取的時候,如果鹽場不能產出那么多鹽的話,不還是得守支嗎?”
“是。”
張延齡道,“所以姐夫,我認為下一步就要提高鹽場的鹽巴產量,這樣才能保證鹽政良性發展。”
朱祐樘感慨道:“對于這一點,我也問過懷大伴,他說,大明灶戶因為煮鹽產量低下,且經常出現逃戶,導致各鹽場現在日子過得也緊巴巴的。朝廷就算想增加鹽產量,也不太容易啊。”
張延齡笑道:“那就得改變生產鹽的方式方法。姐夫,灶戶現在產鹽,基本上都是以柴薪煮鹽,如果改成曬鹽法的話,那不就能提高產量了嗎?”
“曬鹽法?”
朱祐樘皺眉。
顯然他并不懂鹽是怎么生產出來的。
張延齡道:“是的,傳統的煮鹽法,雖然行之有效,但問題是受材料限制,一次所煮的鹽量太少,耗費大且非常辛苦。
“而以往想以日頭曬鹽,因環境因素帶來的影響非常大,結果也很不理想。在我看來,只有全部鹽場都采用新的曬鹽法,才能提高產量。”
“這……行得通嗎?”
朱祐樘將信將疑。
張延齡微笑著點了點頭。
作為一個知悉華夏歷史的人,張延齡很清楚,曬鹽這件事,古來有之。
但華夏鹽場真正開始以曬鹽為主要產鹽模式,肇始于1522年的長蘆鹽場,一名福建人帶來三段鹵水階梯曬鹽的灘曬法,后來又經過幾百年改良,一直到十九世紀,在增加風車引水,又在二十世紀中葉增加趕鹵等手段后,曬鹽才算是進入黃金時代。
而在嘉靖朝之前,大明任何一個鹽場,任何一粒生產出來的鹽,都是通過煮鹽所得。
不然也不會稱鹽戶為灶戶,正是因為他們真就是成天跟柴薪和鍋灶打交道。
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產出鹽。
張延齡道:“姐夫,其實大明鹽政存在的所有問題,都可以歸結于鹽場產量不足,導致官鹽價格剛生產出來便居高不下,再加上繁瑣流程增加的附加值,使得價格高企,根本就無法扼制民間出產的私鹽,進而導致鹽稅旁落……
“只有從上游增大官鹽產量,讓官鹽價格持續下跌,才能讓私鹽斷絕,如此既保證了鹽商的利益,又保證百姓用鹽安全,這樣也能一舉增加大明朝廷的財政收入,可說是一舉多得。
“而在改變鹽場產鹽效能之前,任何改革對邊儲的促進都是杯水車薪。不過眼下朝廷收入銳減,不得不靠鹽稅改革來增加財政收入,以保證大明各項開銷用度,所以……鹽稅改革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朱祐樘聽到這里,神情顯得很振奮:“延齡,我沒想到,你居然會了解這么多知識……你都是跟誰學的?”
張延齡聳聳肩道:“瞎琢磨的。”
“我看你是深藏不露啊,難怪連岳父也總說靠你。”朱祐樘笑道,“之前我說過,要給你個官職,你想好了沒有?”
“暫時還沒想到,姐夫……我可不想去什么衙門受到束縛。”
張延齡解釋道,“我現在就想好好把手頭的事情做好……這不是還得改進一下鹽場曬鹽法嗎?爭取來年大明各大鹽場的鹽產量能增加一倍,到時候,鹽商收入高了,百姓也能吃得起鹽,朝廷收入多起來,就算我沒白忙活。”
朱祐樘問道:“你現在跟誰讀書?”
“我有個先生……”
張延齡聽到讀書就頭疼。
我一個再世為人的博士,讓我重新去讀書?哪怕學的東西跟前世不一樣,我也不想再做無謂的努力。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道:“這樣吧,先安排你進國子監,讓你有個監生的名頭。至于你去不去……由你自行選擇。如此,也能讓你得到一些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