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翁婿間的對話正在進行中。
朱祐樘用欽佩的目光看了張巒一眼,這才抒發感慨:“皇祖母真是有心人,她也關心西北軍務……還讓岳父舉薦能人來協助我。既如此,岳父,你就隨便推薦一個人吧。只要你認為差不多行的,我就可以用他。”
懷恩聽到這里,終于放下心來。
你張巒再在這里惺惺作態可就沒意思了。
皇帝都這么說了,你就“隨便”舉薦一個,也好落那些儒官一個口實不是?
不料張巒卻繼續搖頭:“臣沒有合適的人選。”
朱祐樘臉上多少有些失望之色,好像覺得,連我這個足智多謀的岳父都沒有心儀的對象,那我更不知道應該用誰了。
懷恩試探地道:“陛下,您看,要不就以之前所議……”
朱祐樘突然想起什么來,問道:“岳父,懷大伴說,要不你親自往西北領兵,由你來完成這趟差事,你看如何?”
懷恩和張巒聽了,同時著急起來。
懷恩想的是,陛下你怎么能直接把我給賣了呢?
張巒則驚慌失措地擺了擺手:“不行,不行,臣絕對不行。請陛下收回成命,臣并無此能力。這么做,實在是禍亂朝堂。”
“岳父,并不是讓你去西北治軍,只是負責這次押送糧草之事,就好像先前覃昌和李孜省去辦的差事一樣,這樣都不行嗎?”
朱祐樘面帶不解。
我都這么請求你了,你就這么不給面子的么?
懷恩心中大定。
皇帝如此懇切跟你說話,你還不趕緊答應下來?
要換作別人,領皇差去西北治軍,就算只是走個過場,也能讓其在軍中積累足夠高的聲望。
放誰身上,也沒理由拒絕吧?
張巒卻出人預料地再次推辭:“臣真的不行。”
“可是……”
朱祐樘這下為難了,“岳父你既不親自領兵,又不舉薦人選,這下可如何是好?”
張巒問道:“不是要舉薦武勛統兵嗎?怎么事情落到臣身上來了……臣可是文官,不擅行軍布陣啊!”
朱祐樘看了眼懷恩,這才道:“乃懷大伴說的,西北治軍,應該以文臣為首,武勛聽其吩咐行事便可。如今總制三邊軍務有缺,眼下也不知是否該派這樣一名文臣前去西北邊陲坐鎮。”
“哦。”
張巒終于明白過來,隨即篤定地道,“臣肯定無法勝任這樣的差事,但真需要個文臣前去治軍的話,陛下先前不已經派去一位了嗎?”
朱祐樘和懷恩同時好奇地看向張巒。
朱祐樘問道:“不知岳父說的是……?”
“李孜省啊。”
張巒理所當然地道,“他負責押運布料軍服去西北,眼下既然需要再派個人護送糧草,其實這兩碼事可以歸到一起。”
朱祐樘聽完后沒做任何表示。
懷恩卻趕緊道:“張國丈,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張巒奇怪地問道:“為何不可?懷公公,不是讓我舉薦人選嗎?我以為要舉薦勛臣武將,所以一直沒什么好推薦。
“文臣那邊,我也沒什么主意。但既然非得找個人去湊數,那有個現成的,我也就是隨口一說……要真是不行,我也不勉強。”
朱祐樘仔細想了想,看向懷恩問道:“懷大伴,你覺得李孜省不行,是嗎?”
“這……”
懷恩搖頭苦笑。
本在等著張巒舉薦朱永、張懋,再或是舉薦那些親近他,或是給他送過禮的人,落張巒一個私通武臣的口實。
再或者慫恿張巒親自去,把他暫時調離京師,一方面不讓他留在京城搗亂,另一方面則讓不懂軍務的張巒到西北后出大丑。
結果張巒比他想象中的還要“不知進退”,竟舉薦了個比他更不著調的李孜省?
看起來懷恩的陰謀是得逞了,但他卻覺得……要是我也同意張巒推薦的人選,我就是在拿大明的江山社稷開玩笑。
懷恩定了定神,問道:“張國丈,您怎么覺得李孜省適合領兵呢?”
“我沒說他適合領兵啊!”
張巒顯得莫名其妙,“我本來是說,以勛臣武將去西北完成這次押送糧草的差事,但既然說必須要安個文臣,我就提醒,之前不是有李孜省和覃昌往西北?這會兒他們應該都過大同鎮城了吧?他二人,一個是文臣,一個是中官,要是再加一個武勛的話……那人員不就齊備了?”
“你……”
懷恩瞬間無語。
朱祐樘卻眼前一亮,頷首道:“懷大伴,我倒覺得,岳父說得有幾分道理。”
“陛下,不可,萬萬不可啊!”
懷恩趕緊勸阻。
朱祐樘卻抬手:“我知道你在擔心些什么……你怕李孜省和覃昌不能勝任差事,是嗎?其實無妨的。
“即便不派人統兵,這批糧草也需要有人押送啊,那何不選個勛臣武將帶兵押送糧草,等到了西北后,可著李孜省和覃昌見機行事,協同一起防備外夷來犯,有何不可呢?”
“不行。”
懷恩態度異常堅決。
朱祐樘用詫異的目光打量懷恩,好一會兒才道:“可是……懷大伴,之前你明明說過,事情不宜擴大,不然的話光是調去西北將士的開銷,朝廷就承擔不起。
“我在想,要真想把開銷降到最低,那就得從西北就地征集兵馬,以西北將士為基礎,來打一場有可能發生的戰事,不是嗎?”
“我……”
懷恩突然發現,這對翁婿在某些思路上,真就是一個路數下來的。
都快把他給整郁悶了!
“既然兵將都是西北出的,眼下李孜省和覃昌已經先行一步,讓他們領一個當地的官職,就地征調,不挺好的嗎?”
朱祐樘道,“至于京師這邊,派人運送糧草前去,真遇上韃靼來犯,就大張旗鼓打上一場,若遇不到……就例行公事……如此京營也就不必抽調太多兵馬,還能順利完成任務。我覺得,這樣再好不過。”
懷恩目瞪口呆,訥訥無言。
朱祐樘和張巒卻相視一笑,就這么愉快地商定了他們認為合適的西北用兵戰術。
等張巒出宮后,懷恩才回過神來,趕緊向朱祐樘提出反對意見。
“陛下,以李孜省督軍西北軍鎮,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來是因為此人之前從來沒有治軍的經驗,二來則因為他并非科舉出身,實在是難以服眾。在用兵之事上,必須要保證統兵者的威望。”
懷恩情真意切地道。
朱祐樘問:“懷大伴,你的意見也算中肯,可為何不在岳父在的時候,當著他的面提出來呢?”
懷恩一時語塞。
剛才張巒在,人家翁婿不管談什么,都顯得那么和諧。
一個說,一個就在旁邊表達認同,就差一個鼻孔出氣了。
那時候我都快被你們給氣糊涂了,哪里還有心思反對?
就算要反對,也得等張巒走了,這樣我提出自己的看法,才不會有人狡辯。
可惜此時朱祐樘主意已定,他笑著對懷恩道:“朝廷既想出兵護送糧草,又想在西北軍務方面有所作為,對韃靼來犯之敵形成震懾,還不能抽調太多京營兵馬耗費錢糧,這些先決條件實在太難完成了。
“大伴,你不覺得岳父的提議很好嗎?如此做,不正好克服了大伴你之前所說的那些困難,應對堪稱完美么?”
懷恩更覺得無語了。
心說,我當初提出那么多問題,重點是要讓張巒事情辦不成。
誰知道當時所開的炮,最后炮彈一個個都落到我自己頭上來了?
這張巒竟以一種近乎“詭道”的方式,找到一條解決途徑?
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那……陛下,不妨等明日朝會上,聽聽諸位臣工的意見如何?”
懷恩試探地問道。
此時的懷恩已經感覺到,自己再想去反對張巒的建議,已經很難了。
畢竟身為內臣,他需要時時刻刻都保持跟皇帝步調一致,眼見現在皇帝跟外戚好得幾乎要穿同一條褲子了,他所想便是,我反對不了,那就讓朝臣來替我反對。
朱祐樘卻出人意料地擺擺手:“不必了。”
懷恩瞪大眼睛,驚訝地問道:“陛下,不問大臣的意見,就直接頒發諭旨指定人手,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很容易為世人所詬病。
“連張國丈都知道,此乃您登基之后第一次重大軍事行動,此等情況下更應該小心謹慎為是。”
朱祐樘問道:“懷大伴,如果只是找人押送糧草去西北,也必須得在朝會上公開進行商議嗎?”
“這個……”
懷恩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你直說吧。”
言畢朱祐樘直視懷恩的眼睛。
這下懷恩無法閃爍其詞了,只好道:“若只是派人押送糧草,的確不用在朝會上商議,可問題是此番涉及到西北用兵,就不得不……”
朱祐樘打斷懷恩的話,笑了笑道:“哪里會有那么湊巧的事?派人押送糧草和布匹去西北,正好就在某處遇上韃靼人來犯兵馬,然后大戰爆發?這怎么像說本上的情節呢?現實根本不可能發生!
“就算有來犯之敵,想來應該也是小股外夷,明知道大明將士有所準備,他們也會知難而退吧?”
懷恩苦笑著問道:“所以陛下的意思,這次只是……”
“是的。”
朱祐樘斷然點頭,再次打斷懷恩的話,說道,“西北用兵,更多是彰顯我的態度,父皇健在時,對西北用兵非常在意。我只是繼承父皇的遺志,但也不想窮兵黷武,畢竟現在朝廷的經濟受不得折騰。
“所以,懷大伴你就不必擔心了。”
懷恩這下終于打消所有勸阻的心思,改換平常心問道:“不知以哪位勛臣武將領兵去西北,配合李孜省和覃昌呢?”
朱祐樘理所當然地道:“岳父不是說了嗎?他再回去斟酌斟酌,等他有了主意,會通知到這邊。
“稍后我會讓老伴到張府催促一下,今晚就把諭令發出去……就這樣罷!”
懷恩臉色別提有多難看了。
心里在想,難道是因為我重病在身,陛下不想讓我太過操勞,所以現在什么事都不跟我商議了?
為什么那個張來瞻胡作非為一般提議,結果卻能在皇帝這兒得到如此大的認同?
真是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