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送走陳貴,對著滿院子的貢品發愁。
“這些東西,我得賣到啥時候才算完啊?就算售出一個搭配一面鏡子……那以后鏡子不成了爛大街的地攤貨了?”
張巒顯得很沮喪。
“早知道如此的話,就不該應承那該死的差事,簡直是坑死人不償命。哼,都是李孜省給我找的麻煩,回頭一定要找他算賬。”
張巒坐在那兒自怨自艾了很久。
這頭常順進來問道:“老爺,您看,這些東西是不是往倉房里搬?內院我等又不方便進去……”
張巒揮了揮手道:“暫時先擺在這里吧,等吾兒回來后,跟他商議后再定。”
“是是是,那就等二少爺回來。”
常順是個聰明人。
張家現在誰說話有份量,他是門清。
作為京城市井胡同里有名的包打聽,還是深諳人情世故的牙子,他把張家上下的人員結構以及家庭成員孰輕孰重看得一清二楚。
僅就張家而言,張二公子說的話最好使!
下午,張家兄弟從外邊回來。
張鶴齡看著滿院子的東西,興奮不已地問道:“爹,你又得到朝廷賞賜了?咋還愁眉苦臉呢?
“這里邊有啥好東西,分我點兒唄。”
張延齡扁扁嘴,隨即笑著道:“隨便拿一件,都是殺頭的買賣……你敢拿,小心你的腦袋。”
“啥?”
張鶴齡一臉迷惑不解。
張巒瞅了小兒子一眼,再瞪著大兒子喝道:“伱弟沒得說錯,這些都是貢品,陛下派人送來讓我賣的。
“看到門口的錦衣衛沒?現在我這里就是大明內府的倉庫,人家要買東西就得上我這兒來,任挑任選,你說稀罕不稀罕?”
張鶴齡悻悻然,不滿地道:“賣了銀子也不歸咱們家,費那勁兒干啥?什么活都往家里攬,也不知你們怎么想的……”
說完,張鶴齡意興闌珊往內院去了。
這頭張巒拉著張延齡到了中堂,然后把桌上那方看似琉璃的東西展示給兒子看。
“爹,這叫水晶,純天然的,質地跟琉璃差不多。”
張延齡瞥了幾眼就知道是啥玩意兒,后世這東西多用來當作高純石英的原料,也被用來制造壓電材料和制作精密儀器中的振蕩器、放大器,當下好奇地問道,“這也是貢品清單里的東西?”
張巒搖頭道:“并不在清單內,陳公公說是鄧常恩進獻,叫什么黃山云母……這不純扯淡嗎?黃山云母乃你發明的稱謂,不就是琉璃嗎?”
張延齡笑道:“鄧常恩最近在朝中沒什么存在感……據說他太常寺卿的職位都快保不住了,可能在拼命使力,想引起陛下的注意,以拯救他岌岌可危的仕途前程。”
張巒問道:“你是說,鄧常恩想搞出望遠鏡來,在皇帝那邊立下功勞,挽回當下一蹶不振的頹勢?”
“這個可能相當大!”
張延齡正色道。
“難怪呢,我說這東西為啥沒列在貢品清單里,感情是陳貴那老小子在玩兒我?就是鄧常恩把東西交給他,讓他來試探我,問問我有沒有黃山云母這東西,再讓我幫他制造望遠鏡?”張巒皺眉道。
張延齡拿起那塊天然水晶看了看,道:“這東西純凈度可以,但透光度不行,做望遠鏡的話會糊成一片,并不是合適的材料。”
“那要是咱給他幾具望遠鏡呢?”
張巒好奇地問道。
“給了他,他就會說咱是用他的黃山云母所制成,他手上肯定有更多的水晶,到時就會逼著咱繼續給他做……畢竟之前咱可說過,黃山云母乃世上絕無僅有的異寶,要是不從他,就是欺君!”
張延齡分析了可能性。
張巒破口大罵:“好個陳貴,我還以為他是老實人,感情跟鄧常恩是一伙的?老子看錯他這個人了!
“兒子你放心,為父會繼續裝糊涂,就說從沒見過什么黃山云母!哼,想騙我做事,沒門兒!”
當天晚上。
鄧常恩親自到陳貴府上拜會,還帶來了豐厚的禮物,顯得莊重而又正式。
陳貴今非昔比,已經在考慮換宅子的事,畢竟身為御用監二把手,他已經實際掌握了宮廷內開銷的所有事項,有錢有勢自然就想讓自己的生活品質更上一層樓。
“陳公公,不知那黃山云母,可有送到張巒手上?”
鄧常恩試探地問道。
陳貴一臉不屑地道:“你竟還直呼其名?該改改了,怎么說他也是咱大明的鴻臚寺卿。”
鄧常恩神色間顯得極其別扭。
心里琢磨,我一個太常寺卿,怎么說也是正三品官,咋的,我直呼一個品階不如我的人名諱,還不行了?
“送是送去了。”
陳貴回答完鄧常恩的問題,又做出補充,“但人家張大人說了,從未見過什么黃山云母,自然不知道你送去的到底是不是。”
“什么?他說他沒見過?哼,望遠鏡分明就是他弄出來的!裝什么蒜啊!”
鄧常恩不滿地道。
陳貴瞥了他一眼,鄭重地道:“咱說話要講證據!再說了,制作望遠鏡,這對咱大明來說是有利邊疆戰事的大好事,連陛下都對此舉非常認同,乃立功之表現,張大人有什么道理不認?”
鄧常恩皺眉想了想,分析道:“您看會不會是這樣……先前梁芳和韋興等人得勢,他幫太子謀劃制造出望遠鏡,得陛下歡心,卻怕被梁、韋二人知曉內情,所以才會堅決不認呢?”
“哦,原來是這樣。”
陳貴一臉奚落的神色,反問道,“當時不認完全可以理解,但現在他有什么道理不認?”
鄧常恩繼續發揮他的想象力,說道:“您看是否有可能……先前他口中所言,黃山云母乃世間絕無僅有,現在突然冒出新的來,很可能犯下欺君之罪,所以現在他才不肯再造望遠鏡了呢?”
“呵呵。”
陳貴敷衍地笑了笑,道,“鄧仙師,您心思機敏,遇事一分析就能看出個中門道,實在讓人佩服。但就算全如您所言,人家就是不認,我能怎么著?還能強迫他非造出個望遠鏡來不成?”
“呃……”
鄧常恩聽出來陳貴語氣不善,當即道,“要是您能幫貧道完成此事,五千兩銀子,隨時可以奉上。”
“多少?”
“五千兩。”
鄧常恩再強調了一遍。
陳貴感慨道:“還是你們修道的有錢吶,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五千兩銀子。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事我是絲毫辦法都沒有,鄧仙師要替陛下分憂,制作利國利民的望遠鏡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咱不能勉強人啊。”
鄧常恩一咬牙,道:“不但給您銀子,功勞也分潤給您……由您去上報!”
“哦。”
陳貴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鄭重地搖搖頭,“我都說過了,這事難辦。你容我回頭去打聽打聽……話說最近可真熱,沒到三伏天,全身都冒汗,連出去走幾步路都沒辦法做到,實在是讓人煎熬啊。”
鄧常恩聽出話中蘊含的意味,又急忙道:“事后五千兩銀子,一兩不少,事前還給您五百兩銀子作為辛苦費。”
陳貴眉開眼笑道:“不愧是鄧仙師,通情達理。好吧,這事,我會替你留心,但若辦不成……你也不能怪我。”
“不會,不會。”
鄧常恩嘴上應承著,心里卻在罵,好你個陳貴,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的本事跟梁芳和韋興可差遠了。
若回頭我再被陛下寵信,看我怎么收拾你!
乾清宮內。
朱見深坐在榻邊,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李孜省、覃昌和韋泰立在一旁,而太醫院由院使章淵親自給皇帝診脈,旁邊還站著一人,正是剛從詔獄里放出來,精神略顯萎頓的劉文泰。
先前一次劉文泰因為在殿上冒犯皇帝,被下了詔獄,后來章淵等人聯名保舉,說是宮廷治病沒劉文泰這個業務骨干不行,皇帝才特許其出來,并繳納了一定的贖杖銀,官復原職。
“陛下龍體,雖無大礙,但……病情……似乎又嚴重了些許。”
章淵說到這里,不由往李孜省那邊瞅了一眼。
現在太醫院的人最怕的就是李孜省,誰知道下一步這老小子會不會再拿太醫院的人開刀?
說話辦事,尤其是涉及到皇帝病情的部分,他們戰戰兢兢,一直在留心觀察這老小子的神色變化。
“嗯。”
朱見深輕輕應了一聲。
章淵又道:“藥方倒是可以不用變。主要原因,可能是盛夏馬上到來,陛下的龍體會有……出汗和腹瀉的情況,等入秋后,一切就會平穩下來。”
劉文泰在旁作出補充:“此乃肝火旺的表現。”
覃昌期冀地問道:“那就是說,陛下龍體并無大礙?”
章淵心想,這能有啥大礙?
反正肝病就是需要養,成天不出力,最好是天天在那兒躺著,這樣病情恢復就快,再或者是病死的過程就會慢上許多。
普通人家的男子得了這病,肯定沒法做到在家安心靜養,所以他們很快就嗝屁了。
但皇帝不一樣啊,你想躺著就躺著,想趴著也沒人管……
所以皇帝的病情,其實就是不斷惡化之中,直到最后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這一過程相當漫長,就看何時驟然爆發了。
劉文泰賠笑道:“自然無大礙。”
覃昌聞言不由皺眉。
他很看不慣劉文泰這種“嘴臉”,心說先前你在殿上質疑新藥,且攻訐李孜省的態度哪兒去了?
去詔獄走一圈,官復原職后,就變得這么唯唯諾諾?
沒骨氣的東西!
朱見深問道:“為什么還不換藥呢?”
章淵先是一怔,隨即頗為無奈地道:“回陛下,在延緩病情以及退黃之事上,李尚書所進獻的藥方,似乎很……管用。
“臣和太醫院的人仔細查過了,這些藥雖并非專司治療肝病之用,但合在一起,的確是能起到快速退黃的功效。”
朱見深皺眉不已,問道:“也就是說,之前你們不是不用這個藥方,而是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藥方?”
這下章淵徹底無言以對了。
不是說我們非要服軟夸贊那藥方好,實在是李孜省施加的壓力太大了,且那藥方拿出去給別的肝病病人用……本來都等著看笑話,結果人家還真他娘的管用,想黑都黑不了。
太醫院的這群人號稱杏林國手,但再是國手他也怕朝中權貴啊,尤其權貴手段狠辣,隨隨便便就能把太醫院這群國手給捏死的時候……
只有服軟才是最好的選擇!
劉文泰見章淵不答,也知道堂堂太醫院院使太沒面子了,當即走出來道:“回陛下,太醫院以前有一些治療肝病,尤其是退黃的藥方,但的確未曾聽聞過此藥方。”
朱見深冷聲道:“你們這群人,號稱縱覽古今醫書,有起死回生之能,隨隨便便一方藥,就能讓世人延年益壽。誰知竟連治個肝病,藥方都不齊備?是不是朕得的不是肝病,是肺病的話,你們就說肺病的藥方知曉也不多?”
皇帝徹底動怒了。
我他娘的就是得個肝病,結果你們推說自己治肝病不擅長?
感情朕身為皇帝,得啥病你們啥不行唄?
那我還養你們有個屁用啊!
章淵道:“陛下,臣等無能,請您降罪。如今有能開出如此藥方之人,臣等請他……來為陛下診治。”
李孜省一聽就惱了,厲聲喝斥:“你們說這話是何意?太醫院的人不為陛下治病,還指望民間大夫來不成?
“我所開只是一方退黃之藥而已,剩下的不得你們盯著?怎么的,只退黃,這肝病不治了?”
“不不不,在下……臣等并無此意。”
章淵現在都不知應該去回誰的話才好。
太殘酷,太激烈了……
這工作環境簡直是讓人窒息!
以前無論皇帝得啥病,治不好他也不賴大夫啊。
本朝這是怎么了?
你們得了不治之癥,拿大夫撒氣?
我們招誰惹誰了?
“李卿說得對。”
朱見深道,“眼下看來,光靠一個藥方是遠遠不夠的,你們回去好好斟酌。朕會讓李卿再找民間大夫,開出新藥方,回頭或需要你們斟酌,明白嗎?”
“是,是。”
章淵聽完終于覺得自己要解脫了。
這每天來給皇帝叩診,真是一種巨大的煎熬。
“好了,以后還是來兩趟,早晚各一趟,不得延誤。”
朱見深冷冷說完,然后擺了擺手,示意退下。
章淵有點傻眼。
為啥你一邊不信任我們,一邊卻又讓我們每天都來給你看病呢?
這樣做有啥意義嗎?
“走走走。”
覃昌在旁小聲催促,然后帶著章淵、劉文泰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