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商館內。
鄭家被官府查封的消息,不脛而走。
但沒任何人看懂發生了何事。
李吾唯被驚出一聲冷汗,生怕招惹上禍端,連夜躲到城外別院去了,不敢再露面。
徐恭去商館探聽了一下消息,隨即回去跟秦昭匯報:“……聽說是自京營抽調的兵馬前去拿的人,但具體是何情況,沒人說得清,因為無人敢接近。”
秦昭正在翻閱一本賬冊,聞言點頭道:“梁公公調動的自不會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他乃提督京營太監,調京營兵馬也是情理中事。”
“但這……不是壞了規矩嗎?”
徐恭的意思是,梁芳膽子還挺大的,居然在沒有請動圣旨的情況下,私自調兵為他個人服務?
這是什么性質?
找死呢?
秦昭將賬冊合上,搖頭道:“這件事恐怕連兵部都不會過問,你急什么?要看是否壞規矩,全看他用的名義是什么……要是他以平盜寇之名調人,有何不可?又不是大規模、大范圍內調兵,不會有問題。”
“是。”
徐恭趕緊低下頭,“不過剛傳來消息,據說有言官準備上疏參劾。”
“哼哼,梁公公為了望遠鏡之事,都快自身難保了,怎顧得上太多?接下來恐怕就是言官只管參劾,梁公公卻只顧忙他自己的事,互不打擾。”
秦昭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以奚落的口吻調侃。
徐恭急忙問道:“望遠鏡,究竟是哪家的生意?”
在望遠鏡這一核心機密上,秦昭有意對身邊人做了隱瞞。不是她不相信手下,而是按照張延齡的要求,人多則嘴雜,一定要保證消息封閉在一定空間內。
這也是為何最近幾次秦昭去見張延齡時,都沒有帶上徐恭的原因。
“不是鄭家嗎?”
秦昭故作不解地問道。
“原來如此。”
徐恭恍然,隨即點頭道,“聽說那望遠鏡乃黃山云母所造,而徽州之地如今勢力最大的估摸就是鄭家了,有此好寶貝不足為奇。
“但問題是鄭家家主居然敢明著結交太子而絲毫不顧梁公公……這種投機的手法也未免太過低級和兇險,擺明了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梁公公報復,這下終于惹上大麻煩了!還不知鄭家會如何收場呢!”
秦昭聽了這話,多少有些不樂意。
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徐恭是在指桑罵槐,借鄭家被查抄之事來點醒她呢。
秦昭板著臉道:“鄭家被查抄,固然有其情由,但要是其背景雄厚,自會有人為其說話。且梁芳權勢再大,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巧取豪奪,難道鄭家就不會上告嗎?這件事先看看事態發展,我們不要理會便是。”
鄭有銘被押解到城外一處簡陋的民宅內。
韋興跟著一群兵丁進來,坐下來隨便喝了口茶,旁邊的軍士出言恭維:“公公,您辛苦了。”
韋興嘆了口氣,道:“能不辛苦嗎?這兩天,我連個囫圇覺都沒睡……好在終于有了收獲,希望能盡快解決麻煩,也能讓我喘口氣。”
說完,韋興把茶碗放下,走到剛被掛到刑架上的鄭有銘面前。
鄭有銘急忙求饒:“公公饒命啊。”
“知道咱家是誰嗎?”
韋興興致勃勃地問道。
“這……”
鄭有銘有些無奈,剛才他知道下令綁自己的人是權宦梁芳,卻不知眼前這位看似處處維護自己的人又是誰。
韋興指了指旁邊一名兵士,那兵士立即大聲道:“此乃御用監韋興韋公公。”
“啊!?”
鄭有銘作為錢能的干兒子,當然知道如今宮里得勢的太監都有誰,而梁芳這一系的太監,二把手就是韋興,其在京師的背景也相當雄厚,先前代表梁芳對徽商施壓的人也正是韋興,對其大名自然是如雷貫耳。
韋興笑瞇瞇地問道:“孩子,知道咱家是誰,還不肯說實話嗎?說吧,望遠鏡是怎么造出來的?有何訣竅?”
“公公,您莫要著急,聽小的跟您細說。”
鄭有銘嚇的三魂不見七魄,急忙倒苦水一般道,“這琉璃和香皂生意,本不是鄭家所有,乃剛從田氏一門獲得……其實就是借助諸位公公的威勢強搶回來的,至于他們是怎么造出來的,小人一概不知。”
“田氏?那是誰?你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在咱家眼皮子底下推卸責任嗎?”
韋興不急不忙地問出幾個問題。
要說在幫梁芳這件事上,他的確很上心,但問題是他自己又沒有犯下欺君之罪,更未在皇帝面前立下軍令狀,誰敢說你梁芳就一定跟我在同一條繩上拴著?你這不尊重人的家伙死了,或許對我更加有利呢!
太子登基,只是有可能會清算我,但更大的可能還是相安無事,畢竟我從未當面沖撞過他,他未必就知道我曾在背后搞那些小動作……我為何非要跟你一條道走到黑?
再者,就算你找到合適的鏡片,造出一大批望遠鏡來,就能保證一定可以扳倒太子嗎?
真是天真!
最多可以逼死個覃吉吧?
鄭有銘戰戰兢兢地道:“公……公公,您派人細查就會知曉,都是田家人在背后搞鬼。那田家,本是徽州茶商,生意做得不小,但因在閩粵之地販運茶葉,嚴重影響了錢公公撈錢,錢公公便叫小人把他們的生意給毀了。
“這次田家長房那對父女說要上京來告御狀,小人便尾隨其后而來,一口氣奪了他們家在京城的不少產業,其中就包括這琉璃和香皂工坊,不想竟因此觸怒了梁公公!
“小人乃錢能錢公公義子,打從心眼兒里敬仰您和梁公公,恨不能舉家相投,無論如何都做不出忤逆二位公公的事情,還請明鑒啊!”
韋興皺眉不已:“什么亂七八糟的,咱家是問你,之前生產出來的望遠鏡存放在何處!黃山云母又是怎么回事!你耳朵聾了?”
鄭有銘此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卻還是趕緊為自己申辯:“小人說的都是真的,香皂生意和琉璃生意都不是小人所有。這些工坊小人也是剛從田氏那兒接手沒幾天,尚不了解情況。”
韋興越聽越糊涂,最后搖頭嘆道:“孩子啊,不要出了事,就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空口白牙的,你這話誰信啊?”
“不是,不是,公公面前,小人絕對不敢撒謊,天日可鑒啊!”鄭有銘在商賈同行間可是非常跋扈的,但眼下在韋興面前他卻連跪都沒資格,掛在架子上,一心只想為自己申冤,用以脫罪。
“看來不用點刑罰是不行了。”
韋興惋惜地道,“看來還是咱家對你太過仁慈了……本看在你是錢能子侄的面子上,當你是自家人,誰知你嘴里沒一句實話。”
“不……”
“怎么不?既然你說田氏已窮途末路了,怎還有這么好的生意?他一個販茶的,跑京師來告御狀,結果轉眼就在京城研究出了望遠鏡和香皂,還通過太子之手上貢當貢品去了?你當咱家沒腦子嗎?”
韋興有點無語。
這位后輩,不是咱不信任你,實在是你說的事情未免太過離奇扯淡了,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韋興把用刑之事,交給了手下,而他則以“聞不得血腥”為由,跑隔壁喝茶等消息去了。
小半天過去,旁邊慘叫聲都過了五輪,才沒見動靜。
韋興站起身,迎向自門口進來之人,問道:“招了嗎?”
“沒,暈了。”
手下將領頗為無奈。
韋興翻了個白眼道:“那還不用水澆醒了接著打?這小子嘴這么硬嗎?錢能那貨也能養出錚錚鐵骨的男兒漢來?咱家怎么那么不信呢?”
將領道:“您看會不會是這樣,錢公公很怕事情敗露,所以已將姓鄭的所有后路都給堵住了,他現在若是招了,全家性命不保?所以才如此……”
此時正該是腦洞大開的時候,連韋興也在琢磨鄭有銘的骨頭為什么這么硬,偏偏手下人還適時發表他們的見解,使得韋興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
“咱家從何得知?”
韋興正糾結間,突然醒悟過來,怒道,“梁公公已經很生氣了,要是咱家今日不能把此事尋出個結果,或許梁公公以為咱家是與錢能一伙的呢……再打!”
將領哭喪著臉道:“澆醒過幾回了,現在那廝受傷太重又暈了過去……未曾想這廝太過細皮嫩肉,一打就皮開肉綻,跟那糙漢就是不一樣,一點兒都不耐操。”
“那是,給錢能當義子的,一般糙漢能行?”
韋興突然翻了個白眼,道,“嘿,咱家在這里跟你講這些干嘛?是死是活不重要,先審出個結果來!”
“他一口咬定,是田家人陷害他,要不……公公,咱派人去查查?他說田家長房有個什么人到京城來告御狀,當下正看押在京城某處,據說是故意關在那兒引誘其女出現,若是即刻去找的話,或可辨別真偽。”
將領似乎也覺得事情不太尋常。
以先前鄭有銘展現出來的軟骨頭,的確不像是什么剛猛抗揍之輩,這會兒其實能說的都說了,只是沒說到“點子”上罷了。
如今人已昏死過去,再打幾輪下來可能連小命都沒了。
而韋興這里畢竟是私設公堂,要是真把人打死了,梁芳和韋興隨便拍拍屁股就說事情與之無關,而他這種負責執行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那就派人去將其抓回來看看,等天黑后,咱家再來好好關懷一下,都是自家晚輩子侄,怎么錢能的干兒子好當,做咱家的干兒子就不行了呢?”
韋興也在琢磨打一棍子后給個甜棗的策略。
將領恭維道:“還是公公您高明,若是能給您當義子,他定會回心轉意,和盤托出。”
被韋興斜瞪一眼,將領也就不說話了,趕緊出門去城中拿人。
紫禁城。
端敬殿。
張玗面對銅鏡,纖手撐著下頜,櫻唇微張,兩眼迷茫,一副百無聊賴的神色。
入宮伊始,確實帶給她很大的新奇感,可當保鮮期過去,心中只剩下無比的煩悶,因為白天丈夫要外出學習,她卻不能跟著一起過去,尤其是她不能離開端敬殿的范圍,甚至連殿門都不能隨便出。
其結果就是……
每天坐在那兒發呆。
“芳娥,你們宮里的人都這么百無聊賴嗎?平時就沒個什么有趣的事情做做?”
張玗對身后一直立在那兒等候吩咐的芳娥問道。
芳娥聽完,眼睛立馬瞪了起來。
心里還在琢磨,這位小貴主可真不知足,有太子每天相伴,居然會覺得無聊?若這你都覺得沒意思,那我們這群形單影只的宮娥就更不用活了。
芳娥小心翼翼地回道:“奴婢不太明白太子妃之意。”
張玗轉過身望向芳娥,繼續問道:“你們平時都到哪兒玩啊?”
芳娥急忙擺擺手,一臉無辜地表情:“奴婢并不會偷著玩耍,只會用心伺候主子,若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請您責罰。”
“哦。”
張玗聽到這兒,也就不太想為難這個女官了,雖然她已經知道,這個女官其實是萬貴妃當年安插在端敬殿的眼線,現在很可能是在為別人做事。
“什么時辰了?”張玗側頭看了看窗外,問道。
芳娥道:“日剛過午,要不……您先午睡?”
“唉,也只能這樣了,誰知道宮里會這么無趣啊?”張玗想了想,大概只有美美地睡個午覺,大不了一覺睡到日落黃昏,到時丈夫就回來了,屆時就可以跟太子坐下來閑話,感覺能好受不少。
芳娥反倒生出好奇心,問道:“太子妃娘娘,您在娘家時,也會覺得無趣嗎?”
張玗詫異道:“為何這么問?”
芳娥好似鼓足勇氣,道:“以奴婢所見,沒出閣的大家閨秀,平常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宮里跟宮外似乎沒什么本質不同。”
聽到這兒,張玗覺察到了什么。
問我在宮外是否也覺得無趣?
你不會是想問我,平常在娘家時,會不會經常跑出去瘋玩吧?你是想探究我是否不守婦道?
人心歹毒啊……
幸好延齡告誡過我,宮里的人不可信,尤其是要防備東宮里邊那些別人安插進來的眼線,不然我很可能真就掉進你的陷阱里去了。
張玗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似在追憶往事:“宮外好歹有家人,平常就算待在閨房里,也能聽到他們閑話,父母和弟妹隨時可以嘮嘮嗑,再做點針線活……家中可不像現如今這般冷清。”
芳娥道:“那……要不要為娘娘多叫幾個進來,談天說地?或者請人來給娘娘講講經?”
“不用了。”
張玗一擺手,道,“我要午休了,你先出去吧。晚飯前不用進來了,如果覃老伴來了,你跟他說,有時間回我娘家那邊看看,有沒有什么解乏的東西可以帶給我。”
在這種無聊的時候,張玗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讓自己的弟弟幫忙解決一下她的困擾。
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會兒會想到求助弟弟,總之心中篤定,弟弟能明白自己在宮里的辛苦,甚至不用點透弟弟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女官得到太子妃吩咐不用再去打擾,對其來說求之不得。
出來后她還在那兒嘀咕:“你無趣,咱這些人不比你更無趣?你在東宮這方天地里來去自如,想干嘛干嘛,咱這些人卻要守在固定的地方,等候吩咐,給你端茶遞水也就罷了,有時候還要給你端屎端尿……”
“芳娥?你這是去哪兒?不在里面伺候娘娘嗎?”
覃吉剛好從文華殿那邊趕回來,手里提著個食盒,似要給張玗送點心,迎頭撞見芳娥。
“晦氣。”
芳娥暗自嘀咕,心中有些怨恨,怎么大中午還能看到覃吉?
他不是跟著太子去文華殿讀書,小心伺候在旁嗎?
芳娥裝出副乖巧的模樣回道:“太子妃娘娘讓奴婢出來,她要午休,還說天黑前不許進去打擾她。”
覃吉道:“那你先把這些送進去。”
說完便遞過食盒。
“這……”
芳娥顯得很不樂意。
人家都讓我出來了,覺得我礙眼,你現在又讓我進去送東西?
“這是太子殿下專門讓送回來的……太子殿下午膳吃到這東西,覺得很好吃,又知道娘娘愛吃甜食,特地讓送回來讓娘娘嘗嘗。”
覃吉一臉慈愛的模樣。
顯然覃吉看好朱祐樘和張玗這般夫妻錦瑟和鳴的深厚感情。
芳娥接過食盒,見覃吉轉身要走,急忙招呼:“娘娘還說,麻煩覃公公幫忙做點事。”
“何事?”
覃吉駐足問道。
芳娥道:“說是覃公公若有閑暇出宮,就到張府去帶一些東西進宮來。”
覃吉微微皺眉:“先前不是帶了一批么?哦,定是娘娘又想念家人了……你跟娘娘說,咱家記下了。這張府乃高門,咱家平常都有點沒臉去……”
芳娥聽到覃吉最后信口說的一番話,心里不由納悶兒。
張家不就是個普通的監生之家么?
這樣的出身算什么高門?
以覃公公這樣背景雄厚、深受太子器重的中官來說,去到張府,不應該是張家人蓬蓽生輝嗎?
為什么覃公公說得好像去一趟張府有多高攀一般?
真是參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