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苑。
朱祐樘帶著他的小嬌妻,開始挨個宮門前去拜見,等于是兒子帶著兒媳婦拜見自己的各個姨娘。
“……次日晨,皇太子冕服,妃翟衣。女官、贊引,各啟請出宮,至某宮門外俟。某宮服燕居服,升座。贊引引皇太子及妃自左門入。皇太子先入,妃從之……”
每個宮都要走一趟,就連目前邵妃居住的啟祥宮也不例外。
自萬貴妃過世后,宮里事實上得到最大份額圣寵的妃子,就是邵妃。
旁人想見皇帝一面都難,而邵妃經常有侍寢的機會,雖然皇帝身體虛弱什么都做不了,但情感上的交流更顯彌足珍貴。
張玗即便是初入宮門,但因為是書香門第出身,單就一個讀過書,已比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更加知情守禮,她落落大方,在各宮都能表現出太子妃應有的端莊和穩重。
在“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邵妃面前,張玗也表現得游刃有余。
為母則剛的邵妃雖然替兒子覬覦朱佑樘的儲君之位,但表面功夫卻一點兒沒落下,談話間給人如沐春風之感,處處替這對新婚夫妻著想,甚至還當著朱祐樘的面夸贊:“太子妃乃有蹁躚儀態,如此端莊大度,將來必可輔弼儲君。”
朱祐樘聽完沒覺得怎樣。
從小到大,朱佑樘接受的就是正統儒家仁孝思想教育,尊老愛幼幾乎是他的本能,對邵妃本就沒什么敵意,或者說,他連一直慫恿成化帝推進易儲的萬貴妃都很尊重,更別說是跟他少有接觸的邵妃了。
小兩口逐個宮殿拜見,得了不少賞,不知不覺來到了坤寧宮。
這也是當天朝見的最后一站,朱祐樘好似到了自己家里一樣,高高興興就帶著張玗入內。
以往朱祐樘經常來這兒向王皇后請安,坤寧宮里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再加上成化年間皇帝從來不把坤寧宮當成自己后園子,以至于到現在王皇后連個子嗣都沒有,平常也基本得不到皇帝的眷顧,可以說她這個皇后當得有名無實。
連帶的,原本作為內廷后宮之首的坤寧宮也就不再是六宮最核心區域,平日相當冷清,慢慢地倒成了太子朱祐樘放松身心,逃避嚴苛的皇帝父親責罰的避難所。
因為在這兒,他看不到素來懼怕的人和事,每個人對他都很親善。
“兒臣給母后請安。”
朱祐樘攜小嬌妻見到王皇后,急忙上前行禮。
王皇后原本端坐在鳳椅上,聞言急忙起身,面帶笑容上前相扶,驚喜地道:“太子,可算等到你來了……這就是太子妃嗎?”
“是。”
朱祐樘順勢起身,趕緊把自己的新婚妻子介紹給名義上的嫡母認識,“她就是太子妃,昨日剛入宮,是我的……乃皇祖母親自幫我挑選出來的,對此我很高興。”
王皇后立即用和善的目光望向張玗,滿意點頭:“很好,很好。太子對太子妃一見傾心,想必以后定能夫妻和睦,白頭偕老……快賜座。”
隨即有太監搬來椅子。
王皇后隨即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張玗身上,想看看這個小丫頭有什么能耐,把太子迷得神魂顛倒的,把張玗看得粉面飛霞,嬌滴滴地垂下螓首。
“不知太子妃是何出身?”
王皇后笑著問道。
不待張玗開口,朱祐樘已然搶著介紹:“母后先前沒細問嗎?讓兒臣說吧……愛妃她,出自河間府監生之家,父親如今乃鴻臚寺卿,系名門閨秀。”
王皇后微笑著橫了兒子一眼,道:“瞧瞧,這才剛進門呢,稱呼就顯得與眾不同,看來太子你對身邊人真的很照顧呢。這妮子有福了……快,進腵脩。”
所謂的腵脩,就是一種干肉,乃宮廷內重大活動時用到的。
“謝母后。”
朱祐樘微笑著感謝。
王皇后調侃道:“太子啊,看你意氣風發的樣子,一張臉笑得就跟盛開的菊花一樣,是因為成婚后夫妻恩愛,身心愉悅嗎?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后定要做到相敬如賓,東宮以后也能更加興旺發達。”
說到這兒,王皇后看著面前一對小夫妻,心中說不出的羨慕。
一看人家就是恩愛夫妻的典范,哪怕才剛結婚一天,都你儂我儂就差要黏到一塊兒去了。
想到自己自從嫁入宮門就備受冷落,如今更是青燈古佛跟個尼姑差不多,心中便不免失落。
畢竟她自己也才不過三十八歲,竟比不過一個大自己近二十歲且姿容還不如自己的老女人,直至對方過世也不受寵……
真是太揪心了!
這上哪兒說理去?
“留下來用膳吧。”
王皇后熱情招呼。
“嗯。”
朱祐樘點頭笑道,“好久未能與母后一同進膳了……愛妃,你不介意吧?”
王皇后又橫了他一眼,道:“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現在有什么事,都要先請示一下媳婦了,是嗎?”
“啊!?”
朱祐樘神情尷尬,一張臉漲得通紅,顯然他是經不起開玩笑的那種人。
王皇后連忙補充:“你對太子妃好,能夠充分尊重太子妃的意見,這是好事,我不會往心里去的。若你們小兩口能恩恩愛愛過日子,就算平常少來我這兒幾次都行。”
“不會的,不會的。”
朱祐樘趕緊表態,“以后只要有空閑,我就帶著愛妃過來,與母后共享天倫之樂。”
王皇后招呼旁邊的侍從:“讓準備午膳吧,不要備酒,旁的也盡量樸素些,今日算是家宴,開心最著緊,也不用旁人進來伺候。”
朱祐樘夫妻倆當天中午在坤寧宮吃的飯。
享用過簡單的午宴后,夫妻二人將要離開。
王皇后雖然心有不舍,卻也知道強留不得,道:“太子,河間府張氏既是大宗門,想來今后定能在京師立足,太子妃的父兄初來乍到或有不便之處,我會安排宮外的家人幫忙照應一下。”
“有勞母后費心了。”
朱祐樘并不覺得怎樣。
王皇后是有弟弟的。
她有三個弟弟,長弟王源在成化二十年十一月始封瑞安伯,后來在弘治六年晉爵瑞安侯,王皇后的亡父王鎮也是在這一年追封的阜國公。
次弟王清在弘治十年封崇善伯。
三弟王濬于正德二年封安仁伯,當年就死了,追贈安仁侯。
雖然王皇后在宮里并不得寵,但成化帝對這個名義上的正妻多少還是留了點情面的,家里出了萬貴妃的萬家再怎么顯貴,也只是占了里子,面兒上萬家三兄弟可一個封爵的都沒有。
也是名不正則言不順,索性成化帝也就不加封了,把權力和實打實的好處留給他們就行。
王源雖然現在貴為瑞安伯,還加了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官銜,但其一直想補個京營的實缺,可惜皇帝不會給他這樣一個不得寵的外戚有名有實的好差事,表面風光罷了。
以至于到了現在,王源都還只是領著閑差,手頭上持有一些皇室給外戚的贈田,還因為成化十六年時其被人參劾,所侵占民田悉數清退不說,皇莊反過來倒是占了王源家里不少地。
等于說王家現在在京城只能靠朝廷俸祿過日子……
而勛臣的俸祿往往本色占比太少,折色又兌不下來,日子窮得都快過不下去了,只能咬牙堅持。
“兩家以后多走動走動,互利互惠,這樣挺好的。”
王皇后很希望自己能“幫”到張家。
她非常看重張家未來的前途,卻沒想過,現在老張家剛當上儲備外戚,也不過是得了個寄祿官就已在京城之地混得風生水起了。
就算老張家沒有老王家的田地多,但坐擁張延齡這個能賺錢的寶貝,以及李孜省暗中相助,實力遠比王家雄厚,不容小覷。
朱祐樘和張玗隨后返回端敬殿。
“玗兒,我覺得母后她也是好心,王家人在京城居住多年,想來已有根基,若是令尊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讓王氏的人出面解決,也是挺好的。”
朱祐樘覺得王皇后的提議不錯,也是想幫到自己的妻族,便忍不住出聲支持。
逛一圈下來,張玗似乎也有些累了,她坐在桌前,用手支著腦袋,想了想,問道:“有必要嗎?”
她好好思忖了一下。
老父親現在最喜歡去見的朝官乃李孜省。
而李孜省位高權重,還不時給家里送禮,就連現在家人住的宅子也是李孜省送的,不需要借助皇后家的勢力。
而統籌全局,為老張家出謀劃策的又是自己的二弟,也就是說張家智力方面也不缺。
現在有了太子當張家的靠山,那干嘛還要用到空有名聲的皇后之家王家呢?
畢竟弟弟跟她說得很清楚,如今京城外戚,除了萬家牛逼外,就連皇太后那邊的周家都勢弱,更別說是皇后所在的王家了。
朱祐樘道:“不管有用沒用,多個有力臂助總是好的。其實今天我還想去見個人……”
“為什么不去呢?”
張玗先問了一句,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壓低聲音問道,“是……吳妃嗎?”
“嗯。”
朱祐樘輕輕點了點頭。
這兒說的就是吳廢后,此時她長居皇宮西苑,那邊相當于冷宮的存在,平時只有太監和宮女出入。
“我想去看看,但要是父皇知曉了,定會怪責下來。平常我很少過去見她……”
朱祐樘說到這兒,又帶著幾分感傷。
張玗起身走了過去,拉著朱祐樘的手,寬慰道:“太子乃有心人,感恩于任何幫過自己的人,這是好事。太子有什么喜悅,一定迫不及待想分享給那些關心愛護你的人知曉。”
朱祐樘聽了很感動,道:“還是玗兒懂我。”
張玗心說,可不是么,幸好有二弟給我打的小抄,讓我明白這宮里的是是非非,不過我相公也的確是個知恩圖報的大好人,這種品性純良的人上哪兒找去?
“可是……太子,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直接去見吳妃,被父皇知曉,定會心生不悅,父子間也會生出嫌隙,于大局不利。”張玗道。
“嗯。”
朱祐樘點頭,這正是他顧慮之處。
張玗道:“不如這樣吧……讓人送一份禮物過去,讓吳妃知曉你的心意,替你開心便可。等日后我們再好好報答她,你看可好?”
朱祐樘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小嬌妻,點頭道:“玗兒知我心意,真乃我賢內助也,就該這樣。
“我讓老伴把一些東西送過去……我幼時,長居安樂堂,吳阿媽經常見我,每次都給我帶衣食之物,那時候母妃還在……”
朱祐樘提到小時候的事,眼中先是神采奕奕,隨即轉而變得哀傷起來。
對朱祐樘來說,自幼喪母,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畢竟母親去世后,自己雖得儲君之位,卻在宮里四面受敵,越是這樣他越感到自己孤立無援。
張玗安慰道:“不是有很多人關心你嗎?我也不例外……今天在六宮走動,發現每個人對太子都很和善,這足以說明……他們也認為太子乃至仁至孝之人,我相公人緣很好呢。”
朱祐樘聽見妻子叫自己相公,心花怒放,道:“也不是什么好人緣,只是我從來不喜與人爭,這是老伴以前對我說的,他說只要以善待人,他人便會以善待我。將心比心,明白他人難處,只有這樣才能立身處世。”
張玗聽了朱祐樘的話,頓時覺得很憋屈。
什么要明白他人難處,根本就是燃燒自己點亮別人。
而她作為老張家的長女,平常在家里都是不肯吃虧的,也就是這兩年弟弟長大了,要換作前幾年,兩個弟弟也是被她隨便支使的。
讓我去急他人所之急?
世上有這么委屈的事情嗎?
但直接跟朱祐樘提議要勇敢地立起來,為自己爭取利益,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顯然是無效且會引發反感的。
隨即張玗就釋然了,心里琢磨,好在有二弟于宮外幫我籌謀,這樣不但我可以不受委屈,連我的丈夫也可以不受他人欺壓。
如果什么事都靠仰人鼻息過活,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