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芳府邸。
因為鄧常恩要幫梁芳造望遠鏡,他也獲準可以經常來訪,并開始發揮他神棍的特征,試圖通過梁芳作為與皇帝溝通的橋梁,幫他實現一些之前沒法實現的政治抱負,其中最重要一條,那就是幫他獻丹。
鄧常恩這次就拿來了“改進”后的丹藥,為了彰顯此丹藥有效,他還特意找來了趙玉芝為他背書,這次便是他是與趙玉芝一起來的。
梁芳瞪著鄧常恩,冷聲喝問:“明日乃東宮大婚的日子,這個節骨眼兒上,你這仙丹是進獻給陛下,還是太子?”
鄧常恩聽出梁芳語氣中帶有極大的不滿,趕緊辯解:“公公,這您還用得著問嗎?自然是獻給陛下。
“此丹可說是濃縮了天地日月之精華,乃是用十幾種仙草精心煉制而成,平常人服下后可以延年益壽,像陛下這樣有紫氣庇佑的圣人更是可以長生不老。”
“有你說的那么邪乎?你自己為何不去敬獻,而要找咱家?”
梁芳顯然也覺得這件事不靠譜。
鄧常恩無奈地嘆道:“怪只怪在推測天機等事上,鄧某人落了下乘,以至于陛下對貧道失去了信任,明明有好丹,卻怎么也呈不上去。”
“是嗎?”
梁芳一臉冷笑,道,“咱家面前,你最好實話實說,否則咱家絕對不會將來歷不明的丹藥隨隨便便呈遞上去,若出了事情,任何人都承擔不起……咱家還想多活兩天呢。”
鄧常恩一看,原來連病急亂投醫的梁芳都這么不好糊弄。
那先前李孜省和萬安都不肯幫他獻藥,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這是……
都對他不放心啊。
鄧常恩解釋道:“實不相瞞,先前貧道曾去找過那位李仙師和萬閣老,誰知李仙師他當面便回絕了,至于萬閣老那邊,拿到丹藥后先是承諾說會轉呈陛下,后來不知怎的卻退了回來,連個理由都沒給。”
“嗯!?”
梁芳臉上帶著些許不解,詫異地問道,“萬安收了你的藥,又給你退回來了?”
“是啊,這件事無論如何貧道都想不明白……他既然要推辭,完全可以從一開始便拒絕,為何平添那多枝節?當然,也可能是受李仙師挑唆,事后反悔吧!現在誰都不給貧道向陛下獻孝心的機會,無奈之下,只能來找梁公公您了……”
鄧常恩說到這里,一臉委屈的樣子。
你看我這兒有絕世好藥,卻誰都不認可,我能不憋屈嗎?
旁邊一直豎耳傾聽的韋興都忍不了了,嗆聲道:“感情你鄧仙師找不到人獻藥,才來尋梁公公?若此乃好事,為何一開始就沒想過咱這邊?”
鄧常恩苦著臉道:“貧道最初是不想打攪梁公公的清靜。可現在……唉!”
梁芳本來很著惱,但聽了鄧常恩如此一番“肺腑之言”,不知怎的,卻突然釋然了。
想想也有一定道理。
鄧常恩從一開始就沒把他列在最優選項里,直到走投無路,才想通過他梁芳的關系上達天聽,這不正是自己天然的盟友嗎?
如果鄧常恩退路很多,還有很多方法邀寵的話,那自己根本就信不過這貨。
反倒是現在,雙方有了利益共通點……甚至還加上趙玉芝等一系列君前失寵的道士,這才顯得這次結盟尤為重要。
梁芳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陛下先前罹患重病在身,卻不知是靠何仙丹妙藥治愈的?”
鄧常恩反問:“先前不是有傳言,說陛下不過是心病嗎?”
韋興譏笑道:“心病若那么好醫治的話,還要你們這些方士作甚?鄧仙師,難道說你連最近宮里發生何事都不知曉?”
“的確不知。”
鄧常恩更加憋屈了,一張皺巴巴的臉上滿是痛苦與不甘。
想當初風光時,何曾有過如此待遇?
簡直丟死個人!
梁芳對此回答卻很滿意,點頭道:“有傳言說,陛下讓那位李仙師給測了一下天機,知曉龍體并無大礙后,陛下便神奇地不藥而愈了。”
“啊?真如此夸張?”
連韋興都忍不住大為驚嘆,瞠目道:“李孜省的讖言,竟有如此神奇功效?”
鄧常恩和趙玉芝則顯得很納悶。
看來你梁芳什么都知道,為啥還問我們皇帝的病是怎么好轉的?
特意試探我們?
梁芳有意把話引回正題,道:“丹藥之事先且放下,幫咱家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才是正理。若是望遠鏡能夠順利造出來,到時候這仙丹便一并呈遞上去。若是造不出,咱家人頭落地,萬事皆休,這藥呈遞與否并無多少差別。”
鄧常恩支支吾吾道:“公公,貧道認為,這仙丹或可作為后手之選……”
韋興不悅道:“鄧仙師,你這話就不對了,感情你不是專心造琉璃替代黃山云母,而是想拿你的丹藥做替代品?陛下現在跟梁公公索要的是望遠鏡,而不是什么仙丹,你不要搞錯先后順序了。”
見梁芳一雙兇目看向自己,鄧常恩急忙拍著胸脯表態:“明白,明白。仙丹之所以會送來,主要是讓梁公心里有個數。琉璃正在研制中,現在光是負責燒琉璃的就有十幾名能工巧匠,這兩天一定會有結果。”
李孜省府宅。
李孜省忙碌了一整天,朝中應付六部衙門到各寺司官員,散班后又與人飲了許多酒,回家時整個人都醉醺醺的。
書房門口,他一邊用濕布擦臉,一邊聽取龐頃的匯報。
“……鄧常恩最近幾日與梁芳走得很近,據說他在找人燒制琉璃。從內線那兒聽聞,他是想幫梁公公以琉璃替代傳說中的黃山云母,以此造出望遠鏡,幫助梁公公渡過難關……”
李孜省剛換了一塊熱水浸過的布,聞言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側過頭奇怪地問道:“琉璃?什么琉璃?”
龐頃解釋道:“據說鄧常恩發現,組成望遠鏡的重要部件,即造鏡片所需的黃山云母,與琉璃的材質很像,二者或有關聯。”
李孜省憤而將手上濕布丟在地上,氣呼呼道:“怎哪兒都有他?他到底是咱道門中人,還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怎么連造琉璃他都懂?”
“道爺,鄧常恩幾斤幾兩,您知曉,但陛下和朝中人對此并不了解。”龐頃一臉認真地說道,“只有揭破他的鬼把戲,才能讓人知道他根本就是在坑蒙拐騙。”
旁邊馬上有人過來把地上的濕布撿起,連同盆子一起端走。
李孜省冷聲道:“這廝不是想跟梁公公捆綁在一起嗎?那明日陛下召見時,我就成全他一把,讓陛下也知道他擁有的大神通,哼……”
龐頃一聽,暗笑不止。
“但……鄧常恩說琉璃和黃山云母材質相似,有沒有這回事?你調查清楚了嗎?”李孜省還是有些不放心。
“沒人說得清,其實連那玩意兒的來歷,到現在也未查實。道爺先前不是說這事可能與張鴻臚有關嗎?要不……找他來問問?”
龐頃其實也是為此事而來。
琉璃是否能替代黃山云母,當下大概只有張巒一人知曉。
當然這是李孜省分析出來的,張巒可沒在任何場合承認過這件事與之有關聯。
李孜省認真思索了一下,終歸還是搖了搖頭,道:“別叫來了,明天就是東宮大婚的日子,所有人都在關注張家人的一舉一動,我可不想惹上麻煩……你趁著夜色,親自去張府走一趟,尋個答案,也方便我明日入宮時跟陛下提及。”
“是。”
龐頃俯身領命而去。
這一天張家門前的街道可謂熱鬧非凡。
皇太子妃的親迎儀仗,已經接連準備一段時間了,來日就是檢驗最終成果的日子,從外面寬闊的街道,再到里面的弄巷,全都布置得花團錦簇。
張家才搬到京師不久,照理說連找個像樣的落腳點都難,如今卻已然擁有不錯的宅院,由此似乎印證了東宮岳丈家擁有一定實力,外人看了自會掂量一番。
負責為太子準備婚禮的官員覺得,這次的籌備工作無比順利,至少親迎之地是在天子腳下,且街道的寬度和周邊人文環境,很適合完成規模宏大的儀程,不至于讓史家抓到什么把柄。
這條街上居住的豪門大戶,以及臨街商鋪,都很愿意配合朝廷完成布置,有的還自掏腰包做了一些錦上添花的事情,比如沿街張燈結彩,門前懸掛彩旗,樹上結長條彩稠等等,不一而足……
目的就是為了沾個喜氣。
同時也給東宮太子妃一家面子……以后跟太子妃的娘家人做鄰居,或許能因此而攀附上皇家呢?
怎么看都不吃虧!
龐頃來到張家外面的街道時,感覺耳目一新。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但街上到處都掛著紅燈籠,還有五顏六色的各種布置,看起來花哨至極。
“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教坊司呢。”
龐頃忍不住發出感慨。
大明的京師,大概只有教坊司所在街道才會有這般熱鬧的夜生活。
龐頃到底有著雄厚的背景,即便是在太子妃成婚前夜,還是能見到太子妃的父親。
只是會面的地方不是張府罷了。
連龐頃自己都知道現在登門會很礙眼,非常容易就被人發現并報出去,到時或就被風聞奏事的御史言官所知曉,給東家惹來大麻煩,所以他識趣地派人去張府知會一聲,約在外邊見面敘話。
好在張巒府上看門的錦衣衛很懂行,沒有阻攔就放行。
張巒出來時,既帶著當軍師使用的張延齡,后面還跟著充作保鏢的覃云。
覃云此時臉色有些失落。
畢竟這已是他所領差事的最后一天,待來日太子妃入宮后,他的任務就算是正式結束了,東宮太子妃府上再無須錦衣衛看門,他也該回去履行本職工作。
但在張家的這些日子,他充分感受到了“歲月的熏陶和洗禮”,覺得自己的人生觀都被張家人深刻影響了,一點都不想返回錦衣衛當差。
惦念不舍!
“龐先生。”
距離張府兩條街的一處茶寮門口,張巒笑著跟龐頃行禮。
茶寮掌柜一眼就認出張巒,驚喜地打招呼:“這不是太子殿下的老泰山嗎?眼看就到大喜的日子,您老怎還有閑工夫出門來?”
張巒笑道:“來貴地會見個客人,店家您有禮了。”
“說得太生分了,您老能來小店,實在是蓬蓽生輝……小六啊,快給上最好的茶葉,太子老泰山來了,咱家沾上龍氣了。”
掌柜驚喜地沖著后堂吩咐。
張巒急忙勸阻:“不用太麻煩,正常茶水就好。”
“要的,要的。小人就不打擾二位談話了,茶水馬上就送上來,稍候!”掌柜很識趣,先避開這一桌,免得被張巒覺得他礙眼。
等人退下后,龐頃才發出感慨:“張先生待人可真夠和善的,走到哪兒都如此受人尊敬,令人佩服不已。好了,我說正事了,此番前來,乃為李公之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龐頃明顯對覃云不怎么放心,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
那邊覃云也很識相,自行走出茶寮門外,把桌前的位置留給了龐頃和張巒。
張延齡跟著覃云一起出來。
“二公子,龐大管家找令尊所為何事?”覃云好奇地問道。
張延齡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不是我不說,而是真的猜不透……最近覃百戶你沒見過令伯父嗎?”
覃云搖搖頭,隨即自慚道:“伯父位高權重,并非人人可見,且在下……也不太想常去拜訪。”
“怎么了?”
張延齡問道。
覃云感慨道:“深宅大院,勾心斗角,下邊人可沒想象中那么和善,除非是伯父找我去,不然我絕對不會主動登門。”
此話一出,張延齡就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覃云肯定在覃昌府中受了氣。
其實很好理解,想必覃云在錦衣衛中混得也不咋樣,別人以為他有個內相伯父撐腰,風光無限,但其實覃昌真正執掌司禮監大權也就是在懷恩走后,在這之前覃昌地位并沒有多顯赫,他的侄子自然不會得到太多的便利。
雖然上位錦衣衛百戶,但覃云撈錢的機會并不多,給家中長輩的孝敬肯定也幾乎沒有。光領賞卻不上貢,自然不怎么受覃府下人待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