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梁芳氣定神閑前來面圣。
進到大殿內,就見到皇帝面前的龍案上擺著兩個盒子,里面裝著什么他自然是完全不知情,心里卻打了個突。
“奴婢參見陛下。”
梁芳疾步上前行叩拜禮。
“起來吧。”
朱見深神色波瀾不驚,只是語氣聽起來冷漠異常。
要是這會兒能抬頭,梁芳就會發現成化帝目光冰寒,里面充斥著被人欺騙后的羞惱和憤怒。
梁芳站起身來,依然低著頭,只是眼角的余光特地往一旁站著的太子主仆三人身上瞥了一眼,心中生出幾分恨意。
好你個太子,我設計誣陷你,你不乖乖受著居然還敢反抗?
簡直豈有此理!
跟后世某帝的行為邏輯一模一樣。
朱見深看見了梁芳的小動作,沒有說什么,問道:“先前朕問過你有關貢品之事,提到了望遠鏡這東西,你可還記得?”
梁芳拱手,畢恭畢敬回答:“奴婢自然記得。奴婢已派人去南京和廣州等地找尋,估計這幾日就會有消息回報,定不讓陛下失望!”
“那東西真是你找來的嗎?”
朱見深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喝道,“朕要聽你的實話,你掂量好再回答……你知道朕不喜歡被人欺瞞。”
梁芳一聽,心涼了半截,但他還是強撐著道:“回陛下,東西雖非臣親自去民間一件一件搜集,卻是下面的人殫精極慮尋獲,花費了大量心思……
“至于那望遠鏡,臣之所以一心為陛下搜尋這寶物,乃清楚其功效后,為了讓其能作用于邊軍刺探敵情以及將領指揮作戰中,助我大明揚威域外。奴婢為陛下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啊!”
說到這里,梁芳差點兒都要哭出聲來了。
大有一種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就在你面前一頭撞死的架勢。
朱見深都快被梁芳這番表演給氣笑了,問道:“那你看看,這是什么?”
說著,朱見深沖著覃昌示意了一下,隨即覃昌便把案桌上一個盒子打開。
覃昌從匣中取出一個望遠鏡,走到梁芳面前,梁芳一看立即傻眼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太子一口氣送給朕十個望遠鏡,還進獻了一批香皂。話說香皂朕準備送到宮里各殿供日常使用,而望遠鏡如你所言要用在邊關軍事上……梁芳,你知道什么叫君前立狀,不得信口開河嗎?”
朱見深語氣雖然還是那么輕緩,但威脅的意味已十分明顯。
你個狗東西,也虧朕信任你,先前你說這東西是你進獻的,朕當時就相信了。
竟還派人去東宮訓斥太子!
結果沒過兩天,人家太子自己把東西呈遞上來,你卻還推說要去找尋?
找你個大頭鬼啊!
你不會是把朕當猴耍吧?
簡直無君無父!
你這廝的行為,就跟坐在觀眾席看朕父子給你表演猴戲一般無二,可恨復可惱!
“奴婢……奴婢也不知是怎生回事。”
梁芳不斷磕頭,“奴婢也好生奇怪,為何此物會出現在此。奴婢該死……或許是先前貢品中的望遠鏡、香皂等物,本就不止太子進獻的那些,而……是一整批,只是后來……后來……”
梁芳腦袋瓜轉得飛快。
既然我堅定認為太子沒能力搞到這東西,如今的現實卻是太子在獻完第一批后又繼續獻上第二批,并借機擺我一道……
那必然是第一批東西他克扣下來,故意只呈獻了一小部分,后面又把剩下的呈遞到了陛下面前。
太子這是在算計我啊!
覃昌笑道:“梁公公,你說這些東西仍然是你丟失那批貢品中的一部分,有何證據?好像上次也只是你空口白話,說有這么一批東西,陛下甚至都未詳細查證。現在太子又獻上第二批十個望遠鏡,你卻說還是你的……沒有證據,難以服眾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梁芳并不去爭辯。
他覺得,皇帝肯定會相信自己。
陛下就算是有十個腦子,會相信那東西是太子這般資質平庸,且深居宮中的人能得到的嗎?
那肯定是我這樣的大能人才能為您搞到手。
朱見深語氣竟出奇地變得平和下來,頷首道:“好吧,梁芳,既然你說這批東西是你的,那朕還想再要一批,你能呈上來嗎?這十個加上前面一個,定然不夠前線將士使用,多多益善。”
梁芳一聽,總算是有機會力挽狂瀾了。
心說韋興所言在理。
要真是連太子都有本事尋到的東西,我還怕搞不回來?
你太子有這方面的渠道,那我也一定有,且只會比你更多!
梁芳趕忙道:“回陛下,奴婢定能再搜羅一批回來,不負圣恩。”
隨即梁芳在被成化帝狠狠訓斥一番后,被打發回去準備貢品。
而朱祐樘則被朱見深留下來一起吃飯……
這算得上是最近朱祐樘最風光的時候,既得到老父親的嘉獎,還又有了跟父親飯桌上敘話的機會。
當然飯菜還是先前朱見深跟邵妃母子吃的那一桌。
“太子,你說望遠鏡乃是從黃山上取得的材料制成,還是徽州商賈發現的,那你是如何跟徽州商賈聯絡上的?”
朱見深明顯不單純是留兒子吃頓飯這么簡單。
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想不通。
如同梁芳的莫名自信一樣,連他這個皇帝父親都不相信兒子會神通廣大到能弄來別人搞不到的好東西。
朱祐樘求助一般,望向侍立一旁的覃吉,道:“乃覃老伴幫兒臣弄到的。”
“是嗎?”
朱見深厲目打量覃吉。
覃吉急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回稟陛下……徽州商賈一直在京城設有會館,他們也有忠君愛國之心,也是偶然的機會,他們將東西送到了老奴府上。”
“嗯。”
朱見深似乎不太接受這種說辭。
覃昌在旁插了一嘴:“若真如太子所言,黃山云母乃世間罕見,甚至幾百年或是幾千年才出一塊,那梁公公再想通過一些方式制一批望遠鏡回來,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朱見深瞪了覃昌一眼。
好似在說,這根本就是朕給梁芳挖的坑,還用得著你來提醒么?
朱見深冷聲問道:“徽州商賈還說過什么?你一五一十給朕講清楚!”
覃吉恭謹道:“他們的確明確指出,那塊黃山云母如今只剩下一些殘破的碎片,最多能造出幾個成色不高的出來。”
朱見深朝覃昌指了指,道:“那就去通知梁芳,讓他跟太子一樣,也給朕獻十副望遠鏡,若不成,讓他自行領罪吧。”
覃昌謹慎地問道:“那……陛下,時間定多久合適呢?”
“一個月。”
朱見深道,“從京師到黃山,派人快馬加鞭過去,也就幾日時間,給他準備的工夫,這一個月料想怎么都足夠了。還有,那香皂也是徽州商賈弄出來的嗎?”
覃吉繼續替太子回話:“是的。”
朱見深問道:“那香皂有何說法?”
覃吉道:“香皂并無明確說法,似是可以批量造出來,若是可行的話……他們或還會再進獻。”
“挺好。”
朱見深夸獎道,“雖然香皂只是日常所用,但效果著實不錯,朕也親自試用過了,去污效果卓絕,更難得的是洗過后通體帶著香氣,舒爽異常。”
覃吉急忙微笑著道:“回陛下,這次送來的香皂,香氣與前一批又有所不同,據說是萃取各種花卉精華,精心調制出來的。”
朱見深點頭道:“那就讓他們多進貢些,各宮各殿都用得上。”
“是。”
覃吉趕緊應聲。
朱見深這才望向兒子,道:“太子,先前朕誤會了你,還以為你冒他人之功,是借花獻佛,未曾想你真的出息了。”
朱祐樘趕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兒臣愿意為父皇分憂。”
“嗯。被朕誤會了,還能做到守住靈臺清明,不急不躁做事,挺好的。”朱見深道,“這樣吧,覃吉,你記好了,過個幾日就讓太子在文華殿視事。”
“兒臣尚有很多地方需要補足,或不能勝任政事。不過兒臣定會多加學習,不辜負父皇的期許。”
朱祐樘非常清楚自己沒資格爭權奪利,皇帝說讓他去文華殿視朝,很可能只是在故意試探,所以先委婉推辭,然后再說接受一切安排。
“嗯,先用膳吧。今天的飯菜稍微有些涼了,趕緊吃……這兩天你有閑暇的話不妨多過來,朕正好考校你的學問。”
一場好似鴻門宴般的晚飯,并沒有延續多長時間就結束了。
當朱祐樘帶著覃吉和蔣琮回到端敬殿,如釋重負般一屁股坐到了書桌前的凳子上,然后伸手去擦額頭滲出的滴滴汗珠。
“太子。”
覃吉見狀,趕緊把干布遞了過去。
蔣琮也轉過身,想出殿去叫人端熱水進來,供太子洗臉。
“不用了,我現在很好。”
朱祐樘自幼便很獨立,不愿意為些許瑣事便麻煩身邊人。
蔣琮只能乖乖站在那兒,靜候太子吩咐。
過了一會兒,待心情平復下來,朱祐樘感慨地道:“老伴,還好有你在,望遠鏡的事算是暫告一段落了,我真怕梁芳會在殿上跟我當面對質……如果他多說幾句,我可能會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而崩潰。”
覃吉安慰道:“太子,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蔣琮問道:“覃公公說是自徽州商賈處得來的東西,難道就不怕那些商賈有所隱瞞,其實還能造出更多來?”
聽到這里,朱祐樘也不由緊張起來,趕忙望向覃吉,因為這也是他顧慮的事情。
覃吉卻很堅定:“不會的,既然我說了沒多余的,市面上就一定尋不到新貨,其實……就算連徽州商賈本身都做不到。”
蔣琮一聽瞬間明白過來,驚訝地問道:“覃公公,您不會是想說,那東西根本就跟徽商無關吧?您這可是……”
“我可沒有欺君,我所說的都是實話,這東西的確跟徽州商賈有關系,說他們做不到,是因為徽州商賈在其中只是起到輔助作用,并不為主導。”
覃吉對張家人很自信。
因為張延齡明確跟他說過,這東西旁人造不出來。既然張家傾盡全力幫太子,怎可能會在這種事上信口開河呢?
朱祐樘似乎也想起什么,道:“老伴說過,有人暗中幫我……是幫我的那人這么說的吧?”
“嗯。”
覃吉堅定點頭。
蔣琮此時很好奇。
到底是什么人出這么大的力?
朱祐樘道:“今日午后,上課前謝先生還曾問過我,有關貢品之事,我說不太清楚,一切都問老伴你,謝先生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蔣琮道:“先前有人給謝翰林他們送禮,覃公公發現端倪,及時收回并上交陛下,終于力挽狂瀾,謝翰林他們問問情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覃公公,東宮那些講官,應該都會感謝你替他們化解了災難。”
覃吉趕緊擺擺手:“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都是有人暗中相助的結果。蔣琮啊,有些事,就算打死也不能對外人言,明白嗎?”
“這是自然。”
蔣琮趕緊表明立場。
梁芳私宅。
梁芳出宮后,乘坐馬車回到家中。
韋興已早一步到他家里等候。
“梁公公,您這是……”
韋興看到梁芳時,發現梁芳渾身都濕透了。
二月天,天氣還非常寒冷,梁芳整個人就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滿頭滿臉都是汗水,冷風一吹有多難受可想而知,由此也可知梁芳有多狼狽了。
梁芳扶著椅背坐下來,聲音仍不住顫抖:“活見鬼……真是活見鬼了。”
韋興問道:“乃陛下又……”
梁芳抬手道:“住嘴,莫要非議圣上!乃是太子……他真的把望遠鏡找到了,一次就進獻了十具之多,陛下正是因此而召見我,劈頭蓋臉將我喝斥一通,并表明,要是不能尋來相同的東西,吾命或休矣。”
“啊?不……不會這么嚴重吧?”韋興一聽頓時緊張起來,“陛下以往那么寵幸您,怎會如此不講情面?”
“啪!”
梁芳猛一拍椅子扶手,仰天一嘆,隨即凄然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萬娘娘在的時候,咱有什么做得不如陛下之意或令陛下不順心的地方,只要萬娘娘隨隨便便說上兩句,事都會圓過去!可現如今呢?人走茶涼,陛下已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事事由著咱了。”
梁芳越說越悲涼,聲音沙啞,不知不覺間已然破音。
韋興苦著臉道:“那……要不趕緊通知到廣州,或是南京……問題是那東西到底是誰進獻的?”
梁芳搖頭道:“咱家現在懷疑,那東西從一開始,就并非是地方上送到京城的貢品。”
“啊?這……這怎么可能?太子……太子有那實力嗎?”
韋興眼神中帶著幾分驚恐。
因為梁芳都說了,要是搞不來一批望遠鏡,或許性命不保,而他韋興情況也不會比梁芳好到哪兒去。
現在又說不是地方上貢的,豈不意味著那貢品的源頭在哪兒都不知道?
完全是抓瞎。
“老爺,宮里來人了,好像是提督東廠的韋公公。”
梁府下人進房來通稟。
“韋泰怎么來了?”
梁芳聽到韋泰前來,不由緊張莫名。
從情理上來說,他這個御馬監太監乃宮中兩大山頭之一,完全可以不把韋泰放在眼里,但韋泰不管怎么說也是執掌東廠的存在,萬一人家就是替皇帝來拿人查辦的呢?
韋興一縮脖子:“我先避避。”
“一起去見吧!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置身事外不成?咱家做這一切,并不全是為了我自己,要不是陛下說太子將來會追究咱這些人耗盡皇室窖藏存金之罪責,咱至于會跟太子過意不去么?”
梁芳越說越氣,一雙厲目瞪向韋興,兇光畢露。
韋興苦笑道:“行吧,咱家就跟你一道去見客!看看韋泰到底要作甚!”
韋泰被請進梁府。
先前梁芳連覃昌都不放在眼里,但現如今見到韋泰,都要小心應付。
因為梁芳心中是真的怕了。
中官最大的特點,就是趨炎附勢,同時也最懂得見風使舵。
“乃是覃公公吩咐我來傳話,陛下重申,以一個月為期限,必須拿出十副望遠鏡,否則嚴懲不貸。”
韋泰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繼續道:“同時覃公公也讓我告知梁公公,別想什么南京和廣州了,東西就是太子尋來的,據說乃黃山云母所制,系日月精華孕育所得,上百年才能出一塊,或是仙家至寶。”
“上百年?”
韋興在旁已驚呼出聲。
“是一整塊原材料。”
韋泰道,“你們別妄加揣測了,東西乃是東宮常侍覃吉搞回來的,似乎是從徽州籍的商賈手上所得,那塊黃山云母已損耗殆盡……要是一切都如覃吉所言的話,最多還能用下腳料制造幾具望遠鏡,僅此而已。”
“覃吉!?”
梁芳聽到這兒已是咬牙切齒。
千算萬算,沒想到還是在這個不起眼的老太監身上吃了大虧。
韋泰道:“梁公公怎這么不小心呢?真是什么事都敢往自己身上攬啊!望遠鏡可關乎到西北前線行軍打仗,再怎么重視都不過分……
“哦對了,還有香皂,那個似乎容易采辦些,你要是弄不到望遠鏡,搞些個香皂回去,或也能……呵呵。到時候內相大人或還會替你說兩句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