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正院。
堂屋。
“兒啊,今天那個萬閣老,也就是首輔萬安,他留下了一丸藥,要不……你給瞅瞅?”
張巒說著從懷里摸出個用紙包裹起來的藥丸。
張延齡拿在手上一看,訝異地道:“這好像是……強身健體的藥,似乎是用煉丹的方式制造出來的,外表覆有一層朱砂,再加上一些重金屬,嘖嘖……咦,爹,你這是什么眼神?”
張巒此時已經驚訝得合不攏嘴了,瞠目道:“你咋鼻子一嗅,就聞出來了?你小子,哪兒學來的本事?”
張延齡不由皺眉。
自己上輩子可是中醫科班出身,本碩博連讀八年,就這還不算工作時間的積累,若是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那自己豈不是白混了?
“爹,這也不復雜啊……就是一些你平常不怎么熟悉的藥材。”張延齡解釋道,“但凡多接觸一點,你就能聞出來。”
張巒聳聳肩,無奈道:“我就聞出硫磺味兒。”
張延齡笑道:“那可不是硫磺味兒,乃朱砂配伍草藥發出的特有的刺鼻氣味,不過的確有硫磺的成分,這里面還添加了大黃。總的來說,這是一味藥效非常猛的藥。”
“用來干嘛的?你先前說強身健體?怎么個……強健法?”
張巒一臉認真地求教。
張延齡揚了揚眉,“爹,萬安拿這藥來問你,說明有人給了他這種藥,讓他往上敬獻……你猜怎么個強健法?”
“啊!?這是給皇帝老兒吃的藥?”
張巒又是大吃一驚。
“呵呵。若不是給皇帝吃的……你覺得萬安有必要非得在今天這種場合,眼巴巴問你這味藥的情況?對了,你是怎么跟他說的?”
張延齡好似在說笑話一樣,臉上一直掛著笑。
張巒仔細回憶了一下,道:“其實我沒說太多,本來我想說需仔細勘驗一下才能有定論,實際上就是想你回來幫為父看看,誰知他可能覺得,我對這味藥有很大的意見,態度頓時改觀,還說我幫了他大忙。”
張延齡點頭不已,道:“那是,他可能是想靠這味藥邀得圣寵,結果被你這一嚇唬,他肯定是及時收回了想法。”
“那這藥……”
張巒似乎對這藥的功效還是非常在意。
張延齡笑道:“總歸我這年歲是用不上這種虎狼之藥的,你也不能用,太傷身體了。”
“嘿,你小子,年紀輕輕懂的還不少。”
張巒罵罵咧咧,“毛都沒長齊,也不知誰教你的……你且說他堂堂一個閣老,已經位極人臣,為何還要進獻這種藥?他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張延齡心想,你當萬安是什么好貨色?
要是你知道,他未來會給你那皇帝女婿進什么房中術的奏疏,還因此而丟官,你就知道這人有多不著調了。
大明以這種人為首輔,朝政能清明就怪了!
“我覺得爹你現在有必要把這件事,告知李孜省。”張延齡提出建議。
“為何?”
張巒有些茫然。
張延齡一臉認真地分析:“若這藥出自李孜省,他自己就進獻了,哪里需要勞煩萬安?如今分明是有別的道士煉制成丹藥,還特意繞過李孜省,且得到萬安的重視,甚至不惜找爹你探聽虛實,那就說明這味藥其實不太適合找太醫院的太醫詢問。
“如此想來,這味藥基本上就是出自鄧常恩或是趙玉芝之手。這種事,你要讓李孜省有個心理準備才好。”
張巒一甩袖:“沒事我去招惹那麻煩干嘛?你不也說了,咱現在跟李孜省是平等合作的關系,沒必要什么事都跟他保持一致吧?”
張延齡道:“這會兒咱可能還真需要他在前遮風擋雨,畢竟如今執掌天下的還是當今陛下。”
“瞧你這話說的……嗯,有大不敬之嫌啊!”
張巒調侃了一句,才又續道,“也罷,事無不可對人言,我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不就是萬安來問我一味藥嗎?我就算去跟李孜省說了又怎樣?
“這次過大禮,朝廷給的著實不少……你不是說太子不受寵嗎?看樣子,皇家一點兒都不吝嗇啊。”
張延齡道:“這是關系皇室面子的大事,多多少少都要以上一任太子大婚作為參照,誰敢疏忽懈怠?爹還是莫細究了。
“等來日姐姐嫁到宮里,咱們家可能長時間得不到關注和關照,你要做好長期坐冷板凳的心理準備。”
張巒不以為意道:“兒啊,你知道的是不少,但也別總拿一些有的沒的嚇唬為父。你爹又不是那種受不得他人冷落之人,現在這樣,早該知足了……
“哼,什么冷板凳不冷板凳的,當年你爹我發誓,哪怕是在府縣衙門當個小吏,也會知足,現在好歹已經是正四品的鴻臚寺卿,就算只是虛職,但走出去已經比曾經最大的夢想都要來得風光,怎么可能會不滿意呢?”
“知足常樂,心態挺好。”
張延齡頷首嘉許,一副前輩高人的架勢。
“嘿,臭小子,我看你跟你大哥一樣,都欠收拾,居然敢拿你爹我開涮?皮癢了吧?對了,你不是要用功讀書嗎?如今先生也請回來了,書卻沒見你讀一天,為父也就是最近沒時間管教你,等回頭……”
“爹,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我這邊就不煩您老操心了。”
東宮,端敬殿。
朱祐樘從覃吉手上接過剛送到宮里來的信,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似乎人生就此變得一片光明。
覃吉主動介紹他了解的情況:“剛送來的,昨日太子妃已受冊完畢,婚期定在下月初八,那是個好日子。屆時,咱東宮就熱鬧了。”
“嗯嗯。”
朱祐樘迫不及待將書信拆開,隨即一臉認真地看起來。
“又有詞……哈哈,老伴,她又有新詞了……可為什么只是半闕呢?”
朱祐樘驚喜無比,隨即又有些失落,而后在認真審讀那半闕詞后,他又重新精神抖擻起來。
覃吉湊過腦袋看了看,由衷地發出感慨:“寫得可真好。咱這位太子妃,怕不是天下第一才女吧?太子有福了!”
朱祐樘美滋滋道:“我看不止是當世第一才女,這水準,足以青史留名,媲美古之詩詞大家了。到時候給她好好揚名一番,管保讓天下人都敬仰。”
又仔細閱讀一遍,朱佑樘心旌動蕩,兩眼帶著濃濃的深情:“確實是難得的佳作……她這首詞分明是寫給我的,華美……卻帶著幾分哀傷……哎呀,老伴,她這是在質問我嗎?”
覃吉也是兩眼放光,情不自禁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年老了,不懂情情愛愛的,完全不知該怎么去夸獎這半闕詞的好。”
朱祐樘道:“其實我也經常回想,與她初見時的美好,每每憶及便感覺無比甜蜜……但我總覺得她是在說,好像初見過后就有人要變心……她這么好,我怎么可能會變心呢?我又不是傻子!”
覃吉不由搖頭苦笑。
心里在想,太子啊,你這是被人家拿捏住情緒了。
人家隨便寫半闕詞給你,你就開始懷疑自己?還怕人家傷心?你這情緒波動得……實在是太大了一些。
朱祐樘面帶哀傷之色:“她心中定是覺得,我將來會變心,會為了其它人其它事而辜負她的一片深情……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覃吉謹慎地勸道:“殿下,您是太子,將來是……有些事……乃人之常情!”
就差說,你以后想不負她都難,難道你還能堅持不納妃嗎?
難道以后太子妃沒有幫你誕下龍嗣,你也堅持與她白頭偕老?大明江山怎么辦?祖宗留下的基業怎么辦?
人家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未免太單純了吧!
真的不用太過在意,這樣你就不會被人控制思想,保持獨立的人格,這對你這個未來的天子而言,無比重要!
朱祐樘一臉認真地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我定不會讓她悲傷……老伴,你說我該怎么回她?”
覃吉道:“可能是太子妃正因嫁人之事而傷感,出門前的閨秀,很多都有這種傷春悲秋的心態。”
“不會的。”
朱祐樘搖了搖頭,“她定是聽到什么風聲。先前皇祖母說要把另外兩個太子妃的候選者留在我身邊,我當時就給回絕了……難道她是覺得,以后我會改變心意嗎?老伴,你幫我點燈,我要馬上給她回信。”
“不用著急,太子殿下,先用膳吧。”
覃吉趕忙勸說。
“不行,這封信我定要早早寫好,及早給她送過去,讓她知道我的心意。最好一刻都別耽誤。”
朱祐樘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然后埋頭開始奮筆疾書。
朱祐樘挑燈夜戰,卻不是在讀書,而是在給他未過門的妻子寫信。
那認真的模樣,比先前讀書更甚。
覃吉伺候了一會兒,發現小主人已經進入到入定狀態,充耳不聞身邊事,只能先退出殿外,通知那邊把晚飯再熱熱,等朱祐樘忙完手頭的事情后吃。
“覃公公。”
蔣琮走了過來,面帶憂色道,“太子殿下最近神思恍惚,會不會是因為馬上就要成婚,心中憂慮所致?”
覃吉望向蔣琮,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朱祐樘如今的狀態,他這個常伴身邊的近侍自然心知肚明,但蔣琮那邊就難免會犯迷糊……雖知曉太子馬上要成婚,但誰知太子對那位新婚妻子是如何的情感?
口頭說是歡喜,但誰也不知會不會是裝出來的呢?
覃吉一臉鄭重地道:“殿下對咱這位太子妃,可說是一見鐘情,乃至情根深種,幾乎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什么?”
蔣琮聞言詫異出聲:“有那么邪乎嗎?他們不就才見過一次?”
覃吉感慨道:“這人與人之間,有的相處半生也形同陌路人,心湖泛不起絲毫漣漪。可對于有些人來說,那就是一見如故,引為平生知己。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咱這位太子妃,可真是不簡單啊,才見上一面就能讓太子牽腸掛肚,終日魂不守舍!”
蔣琮頗為感慨,隨即又有些擔憂地問道,“可要是來日她進了東宮,會不會不好相與?以后咱這些服侍的人舉步維艱呢?”
覃吉搖了搖頭。
對于新婚太子妃,連他覃吉所知都甚少,至于以后如何跟這位女主人相處,覃吉自己心里都沒譜。
蔣琮道:“咱們這些人,要不要先準備一份見面禮?都說禮多人不怪嘛。”
覃吉一臉認真地道:“當下人的,把主子伺候好才是本分,其他都是細枝末節。至于送不送禮……你自己掂量吧。
“太子或還要很久才能用晚膳,一定不能讓太子吃涼的……孟春時節,北地依然天寒地凍,太子身子骨不好,咱可一定要留心。”
“知道知道。”
蔣琮道,“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覃公公您盡管放心,莫說是一個時辰,就算是太子午夜時分要吃,這飯菜也一定是熱的。”
只能說是熱的,并不能做到現做。
覃吉也明白這一點,在殿外稍微透了口氣后,重新回去伴在朱祐樘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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