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從內院出來,沒跟兩個兒子多做解釋,便帶著他們出了院門,也不說去何處,一路皆緘默無語。
張鶴齡忍不住問道:“借錢的事咋樣了?二爺肯借咱錢嗎?”
張巒繼續沉默以對。
過了幾條街,不遠處正是孫府大門,張鶴齡情緒高漲,正要往前走卻被張巒伸手拉住。
“沒有晌午時候往別人家里做客的,傳出去會壞了名聲。”張巒攤開手掌,“把你娘給的兩文錢拿出來,咱路邊吃碗面。”
這下張鶴齡不樂意了,那是他憑本事從老娘那兒敲來的錢,目的肯定不是為了買燒餅充饑,在一個十三歲少年眼中那是可以派上大用場的“巨資”,未曾想先被老父親給盯上了。
“爹,姐夫家吃得好用得好,為啥不去他家吃?”張鶴齡抗議。
卻見老父親臉色陰沉,目光冷厲得嚇人,只好摳摳搜搜把兩文錢掏出來,被老父親一把奪過。
張巒自己又從荷包掏了兩文錢出來,到了街口,他讓兩個兒子先找個位子等,而他則過去找店家,爭講了半天才回來坐下,不多時店家撈了三碗寬面過來,只有一碗漂著油星和幾片肥肉。
張巒把那碗肉面推到張延齡跟前,自己只挑了面最少的,拿起筷子便吃。
“爹,為啥老二那碗有肉?”
張鶴齡眼巴巴望著有些不甘心。
張巒道:“你弟養傷,吃點好的怎么了?還不是因為你,就是你把你弟帶出去弄傷的……”
張鶴齡咽了口口水:“給俺也加兩塊肉唄?”
張巒一臉嫌棄的神色:“帶肉的三文錢一碗,不帶的兩文,為父好說歹說,才讓店家把兩碗面分成三碗,不想吃就餓著!”
張鶴齡吸了口鼻涕,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突然又覺得熱氣騰騰的寬面是好東西。
“哥,你也吃……”
張延齡伸筷,想把自己碗里的肉夾兩塊過去。
張鶴齡這會兒倒也能發揚兄長的風格,伸手阻止弟弟,“爹不是說了,你在養身子?吃你的,我留著肚子去姐夫家吃好的。”
說著,就扒拉起碗里的面。
張延齡看著眼前的面,他沒什么胃口,卻很佩服張巒講價的本事,四文錢買了本來五文錢的面,還給分成三碗……就是這精明勁兒沒用在對的地方。
爺仨把面吃完,兩兄弟正要起身走,張巒阻止:“不急,等日頭再斜斜。我去盛碗湯——把碗拿過來……”
說完很沒品地去跟店家續了杯。
三人好似路邊品茶一樣,端著碗喝面湯。
張延齡最先放下碗:“二爺是不是說了什么?我和大哥都長大了,家里有什么事是不是也該讓我們知曉?”
“小屁娃娃,操那沒用的心干嘛?”
張巒罵了一句,似也覺得小兒子的話有幾分道理,最后放下碗,嘆口氣道:“今年鬧旱,咱家那幾畝地,收成沒幾個,也沒收上什么租子,這么下去,怕是冬天挨不過去,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風了。
“你們二爺給你姐許配了個婚事,只要嫁過去當妾,先前的債一筆勾銷不說,還能再給添點,加上聘禮什么的,連我應個鄉貢都夠了。”
張巒終于把藏了一路的心事說出來。
張鶴齡擦擦鼻涕:“姐夫家挺好的,在咱們這地兒有頭有臉,干嘛姐姐要嫁給別人當小妾?爹,咱不能同意。”
張延齡道:“二爺名義上是跟咱商談,其實是先禮后兵,如果咱一口回絕,下一步他就要讓我們還債,以后再想借錢恐怕就沒門了。”
“你咋知道?”
張巒不解地望著小兒子,他沒想到這話能從一個十一歲少年口中說出來。
張延齡不回答,又問:“什么人家?”
張巒道:“對方來頭不小,北直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萬國舅,錦衣衛指揮使萬通。”
“咦?萬國舅不是早死了嗎?”
張延齡脫口而出。
“你說啥?”
張巒有點發懵。
張延齡點頭道:“不就是京城人稱萬二的那個?人家死了好幾年了,死人怎會納妾?還有,他比爹歲數都大,爹你是不是聽錯了?”
“這個……小孩子別瞎說,萬國舅好端端怎會死了呢?”張巒當然不相信兒子說的話。
張延齡不由搖頭苦笑。
《憲宗實錄》上清楚記明:
“……(成化十八年三月)錦衣帶俸都指揮僉事萬通卒,命有司給賻并葬祭,視常例有加,通,貴妃之弟,行二,時不稱其官,惟以行第稱萬二……”
卻說這萬通還是個為非作歹的“情種”。
“……有徐達者,妻美而艷,通見而悅之,因收達為家人,而納其妻,令達在兩淮中鹽,通遘疾時,達適歸,通聞達與妻私語,哽咽而至于死。達后亦挾所得通余貲,得為錦衣衛任事指揮……”
說的是萬通搶了別人家的媳婦當小妾,還拿出一大筆錢讓前夫哥去兩淮地區販鹽,前夫哥回京時當著重病的萬通的面與前妻卿卿我我,病榻上的萬通氣不過一命嗚呼,前夫哥用從萬通那兒得來的錢財買了個錦衣衛的官,甚至當上了錦衣衛指揮。
這是一個“前夫哥賣妻求榮、接盤國舅憤而暴斃”的故事。
當然,皇親國戚家的事,不是普通升斗小民所能知曉,如萬通之死,張巒遠在興濟也不知曉。
放在幾百年后信息爆炸的時代,也不外乎如是。
“爹,我沒騙你,萬二真死好幾年了,我是聽路過的客商說的。我覺得二爺連實情都不肯相告,咱還是別把姐姐往火坑里推了吧?”張延齡勸說。
張巒一臉不悅:“你二爺應該不會騙我……不是萬國舅又能是誰?莫非是萬家大國舅和三國舅?”
張延齡道:“如果不是國舅,只是萬家什么親戚,再或是有人打著他們的旗號出來招搖撞騙呢?二爺又沒親眼見其人,他怎知是真是假?”
“哎呀,你二爺頗有見地……你小子哪兒聽來那么多是非?哼,你讓為父不信你二爺,信你小子?起來起來,收拾東西,去孫府,拿出點精氣神,別讓人以為我們是去借債的……”
張巒明顯被兒子說得信心全無,只能靠當爹的氣場壓制內心的忐忑。
張鶴齡咧嘴笑道:“咱不去借債,去溜門子耍樂呢?”
“滾!”
張巒罵道,“賊頭賊腦沒個人樣!還不如你弟弟呢!咱是去退婚的,不管你姐嫁給誰,總不能嫁給一個病癆鬼……本以為孫家家大業大,誰知也快成破落戶了,你爹我這塊寶貝疙瘩可不能白瞎。”
這會兒張延齡也聽出來了。
姐姐就是老父親手里的敲門磚,換不來榮華富貴絕不罷休。
不過想到曾經那兩個倒霉姑姑……現在輪到自家姐姐了……只能說老張家擅于搞政治聯姻、裙帶關系、投機主義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