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枯木港男爵”的善意,凱德森轉過了身,朝著“破船營地”的方向快步奔了過去,招呼那些餓的只剩下半條命的水手們收拾行李準備轉移陣地。
“動作快點!把還能用的東西都收拾起來!”
“還有船艙里能用的貨物……那些工具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早在剛才帝國士兵出現在這片森林的時候,那些小伙子們就已經好奇地圍在了附近。
聽聞船長和當地的貴族達成了協議,他們都激動的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并暗自慶幸沒有將那個帶著他們駛入風暴的蠢貨吊在桅桿上,留了他一命。
一群人迅速忙活了起來。
他們將船艙翻了個底朝天,把里面能用的貨物全都抱了出來。
看著那些忙的熱火朝天的身影,蒂奇用食指撥弄著轉著圈的銀質權杖,一臉得意地朝著身旁披著黑袍的仆人擠了擠眉毛。
“你看我演得像不像?”
披著黑袍戴著兜帽的盧米爾不動聲色回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
“還行吧,如果能省略掉那些節外生枝的廢話就更好了。”
剛才他還這有那么一瞬間,以為這家伙又是本性難改,想要從這群可憐人們的身上訛一筆錢。
現在看來,那似乎只是他的表演人格發作了。
對于盧米爾提出的意見,蒂奇卻不以為意,咧嘴一笑,露出罕見于海盜身上的潔白牙齒。
“你不懂,那是最不能省略的……想要讓別人相信你是個貴族,首先你得干貴族該干的事情。難道你指望我一邊摳著鼻子一邊勾著那位凱德森船長的肩膀問他‘老弟,要來瓶朗姆酒壓壓驚嗎?’,他一眼就看出來我是什么貨色了,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們。”
他搖著頭,有理有據地說道。
“我們必須在氣勢上壓制住對方,讓他們不再去思考是不是的問題,而是用‘怎么辦?’占領他們的大腦。”
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只是想過一把當貴族的癮罷了。
盧米爾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嘲笑,卻沒有搭理他,只是安靜地思考著接下來的布局。
魔王大人在制定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之后,便將整件事情全權交給他處理。
對他來說,這是個展示能力的絕佳機會。
他必須謹慎地思考如何將這件事兒辦的盡可能漂亮,漂亮到無可挑剔……可沒時間和一個工具人嘴貧。
蒂奇見他沒接話,只好自己干笑一聲,收起了調侃的語氣,換了個正經話題。
“不過說真的——我們和他們演這一套……到底圖個什么?他們的黃金沒我們多,人也沒我們多,如果魔王不想讓外人知道這兒,直接把他們弄死不就行了么?”
仿佛猜到了他會這么問,盧米爾淡淡笑了笑,用慢條斯理的語氣回答道。
“很簡單,魔王大人需要一枚棋子。”
“大結界的解除引發了巨大的風暴,從他們的描述來看,外界所受的影響恐怕不會比我們感受到的小。帝國殖民地的艦隊遲早會來這里調查原因,而凱德森和他的水手們可以替我們向帝國的殖民地傳達一個明確的信號——”
“親王已至,這里是一片有主之地。”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順便,我們也能通過這些水手們誤導帝國對這起事件的調查。魔王大人希望外界認為是‘大風暴’摧毀了大結界,而不是‘大結界’引發了大風暴……這很關鍵。”
蒂奇恍然大悟。
好像是哦……
他在殖民地混了這么多年,只聽說浩瀚洋上有一片吞船的海域,卻沒聽說過什么大結界,更不知道所謂的迦娜大陸是個什么玩意兒。
帝國絕大多數人對一千年前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況且圣西斯教會自己也在編輯記憶,淡化龍神和龍神子嗣們在那場大戰中的存在感,將所有的榮耀歸于圣西斯與帝皇。如果不是在海盜船酒館收廢品的時候看到了太多歷史文物,他差點兒就真信了——圣西斯和帝皇是靠著一己之力把冥界給干趴下的。
其實仔細想想還是能看出來一些端倪的。
第一紀元明明是諸元素之神統治的時代,這一點圣西斯教會自己也承認,怎么莫名其妙圣西斯就和冥神干上了,完事兒了諸元素之神連帶著龍神也一起消失了。
很明顯是掐頭去尾的地方太多,導致記憶不連貫了。
如果他們不主動坦白一切,外面的人確實不可能知道這場風暴的真正原因。
他們甚至可以將問題甩給不知道在哪兒的龍神,并對著那些找過來的牧師們往海上一指——說“就在那邊,找去吧”,然后坐在海岸上看戲。
蒂奇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不過,雖然大結界的問題是圓過去了,但“親王已至”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呢。
相比起前者這種宏達的敘事,后者才是他們可能面臨的最直接的問題。
每一個登上這片土地的人,無論是冒險者還是牧師,亦或者是一般的殖民者,都會反復的詢問科林親王這個名字。
他到底是誰?
至少蒂奇從來沒有聽說過,帝國貴族圈子里有這號人物。
“他們會信嗎?”
盧米爾知道他在懷疑什么,卻只是笑了笑。
“這不重要。”
蒂奇愣住了,像看一只怪物一樣看著他。
“你確定?”
他倒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看著一臉困惑的蒂奇,盧米爾微微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當然。”
如果不是親眼見著魔王大人僅靠著一個虛構的頭銜和有錢的人設,就把坎貝爾公國上下哄得團團轉,沉浸在財富的夢境中無法自拔……他恐怕也會懷疑這種明顯存在漏洞的謊言一瞬間就穿幫了,連個稍微狡猾點的農夫都騙不了。
但事實卻截然相反。
真相是一個人的正義,被蒙在鼓里是可憐的。
但對于一群人來說,真相從來都不重要。
共識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只有輸的時候才會成為嘲笑和懊悔的證據。
贏的時候他們可是默契的什么都不會說。
他淡淡一笑,臉上寫滿了虔誠,模仿著魔王陛下的口吻說道。
“這不重要。”
他的目光看向遠方濃密雨林的邊緣,那片隱在山霧與林濤之間的荒野大陸。
“所謂的法理從來都不是寫在紙上的黑字白紙。”
“而是博弈之后的既成事實。”
“魔王大人會讓他們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并心甘情愿地相信著。”
魔都,魔王管理司,司長辦公室。
羅炎推開沉重的紫藤木門,終于見到了格里恩學長的上級——魔王管理司的正司長,卡蘭·瓦圖斯伯爵。
那是一位優雅的老紳士,穿著考究的高領正裝,衣領以銀絲繡邊,袖口系著黑色寶石扣,氣質溫文爾雅,臉上仿佛永遠都帶著體面的笑容。
除去那對醒目的夢魔角之外,他看起來倒和人類世界的貴族沒什么兩樣,甚至比那個淪為海盜的蒂奇更像是貴族。
之前的幾次部門會議,基本上都是格里恩主持,因此嚴格的來說,這也是羅炎第一次見到魔王管理司的最高層。
不過說是高層,其實也就那樣。
魔王管理司本身就是個存在感相當低的部門,就如同掛在內務部名下的五花八門的協會一樣,含權量并不高。雖然他們名義上是替魔神管理魔王,但這個“名義”本身就很抽象,以至于任何翅膀硬了的魔王都不會太給他們面子,而是直接向更接近魔神的其他仆人——比如直接擁有立法權和決策權的議會和內閣負責。
想來也正是因此,卡蘭·瓦圖斯并不經常在魔王管理司出現。
而有趣的是,卡蘭·瓦圖斯的伯爵頭銜是比羅炎的男爵頭銜大一級的,并且是羅炎名義上的“上級”,但又因為魔都的議員和官僚機構的部長是一個生態位,導致卡蘭在另一個系統里又成了羅炎的下屬。
在過去的一千年里,這種事情也是頭一次發生。
就在羅炎思索著該如何稱呼對方的時候,卡蘭·瓦圖斯伯爵倒是很會來事兒地主動主動伸出了手,微笑著說道。
“久仰大名!羅炎先生,我老早就聽聞您的傳奇故事,格里恩也總是和我說起您的事情,一直沒機會見面,實在是遺憾。而今日一見,您果然如傳聞中一樣器宇不凡!我們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
省略掉頭銜。
那就是平級相處了。
羅炎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從善如流地說道。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卡蘭·瓦圖斯先生,之前幾次錯過了實在遺憾,等有空了請務必來我的莊園喝茶。”
之前他和德拉貢家族發生沖突的時候,整個魔都就沒幾個貴族愿意和他接觸,等到塵埃落定了以后,黑風堡的莊園倒是門庭若市了起來。
不過他可不會計較這種事情。
當墻頭草總比落井下石好,對方和他本身也非親非故,沒有任何理由為他冒險。
卡蘭·瓦圖斯伯爵也是微笑著說道。
“一定!”
兩人一番寒暄。
卡蘭·瓦圖斯伯爵熱情地邀請羅炎入座,并吩咐小惡魔秘書給他倒上了一杯熱蜜茶。
氤氳的霧氣裊裊升起,一如這間屋內祥和的氣氛。
看著在自己對面落座的卡蘭·瓦圖斯伯爵,羅炎在腦海中給他建立了一個大致的人物畫像,同時心中構思著接下來的對話。
他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當然不是因為他想家了,更不是因為他已經想好了怎么忽悠魔都的議會和內閣,純粹是因為內閣大臣們的召集——
老實說,大結界的余波影響有點兒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沒想到那場海嘯不只是席卷了帝國的殖民地,連位于新大陸下方的魔都都受到了地震的影響。
據米婭小姐所言,內閣對此非常重視。
不只是因為這場大風暴的背后有亞空間擾動,更是因為宗教大臣哥力高還從中感受到了龍神的氣息!
如今的地獄沒多少人記恨龍神了,但巫妖們卻不同——這些偏執而長壽的家伙就像又臭又硬的石頭,對一千年前的恩怨有著極其頑固的立場。
反而是好戰的軍事大臣凱撒·科林從戰略的角度上出發,覺得不宜草率地表現出敵意。一來浩瀚洋是帝國的勢力范圍,地獄的手就算想伸過去也力不從心,二來他們現在不清楚帝國的態度,他們至今搞不清楚當年龍神為什么突然消失了,就像他們如今搞不清楚為什么那家伙又突然出現了一樣。
如果圣西斯和龍神的關系并不融洽,他們或許可以試著拉攏那些立場疑似正在搖擺中的力量。
其他大臣沒什么意見。
但哥力高反對。
總之,內閣對此事的決策存在巨大的分歧。
為了做出更準確的判斷,他們需要更多的情報。
于是魔都最著名的政治黑箱——“至高議事廳”的大門再一次開啟了。
而且和上一次不同,這次開門不是最低門檻要求的兩位大臣,而是整整四位!
僅這一點便足見內閣對此事的積極。
并且除了眾多議員受邀之外,還有二十七位領地位于沿海地區的魔王受到了邀請,返回魔都報告領地在“大風暴”中的損失,并以旁聽的身份出席聽證會。
他們不一定本人到場,但基本上都會派自己的心腹過來。
同時作為議員和領地位于沿海地區的魔王,羅炎自然也收到了至高議事廳的邀請,并且將作為唯一一個坐在主桌上的魔王參與議事流程以及最終的表決。
雖然他可以委托自己的辦公室秘書卡里斯曼替自己出席,或者委派其他心腹投票……但那就等于放棄了聲明自己利益的機會。
這種絕佳的機會他當然不可能放棄。
他要利用這次會議,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同時削弱那些可能阻礙他的力量。
至于具體的操作,就涉及到平衡的藝術了。
他既得放出風聲,表示自己利益相關,并且已經參與到這場“地獄與帝國”的博弈中,又不能讓所有人認為自己已經吃掉了全部籌碼,以至于變成了餐桌上的一盤菜。
寒暄幾句之后,卡蘭直奔主題。
“實在抱歉在這個節骨眼上打擾您,羅炎先生。相信您通過議會的渠道已經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但我還是得例行公事的重復一遍……內閣很重視發生在浩瀚洋上的‘大風暴’,高層將需要根據各個魔王反饋的情報,評估發生在浩瀚洋上的‘大風暴’對魔神陛下在地表的前哨的影響,以及對帝國的影響,并作為之后決策的參考。”
羅炎不動聲色地點頭。
“我明白。畢竟那場‘風暴’確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卡蘭嘆了口氣,眼神一瞬間有些疲憊。
“是的……看來您已經知道了,我這邊也沒什么好瞞著你的。種種跡象都表明那場風暴并不是一起簡單的自然現象,而是由亞空間中溢出的能量導致的。如果僅僅是地震,內閣不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但我們尊敬的宗教大臣非要說那是龍神干的……而一千年前,我們和龍神的關系并不融洽。”
羅炎點了點頭,藏住了臉上耐人尋味的微笑。
龍神?
那個還在吃奶的家伙可沒這逆天的本事。
由于肉用蜥蜴的DNA無法激活“征服者號”的登陸艙,而她之前的尸體又被自己給撿走了,這個失去“高貴的澤塔帝國公民”以及“龍神”身份并淪為“家畜”的家伙,此刻正面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崩潰,以及徹底的大破防。
她這輩子是回不了家了。
而且最好不要被老家的人找到。
“……羅炎先生?”注意到羅炎似乎走神了,卡蘭輕聲提醒了一句。
“沒什么,我只是……對哥力高這個名字感到了意外。”見卡蘭表情古怪地看著自己,羅炎輕輕咳嗽了一聲,掩飾了那不自然的笑容,繼續說道,“沒想到他和龍神居然有如此深刻的……仇恨?他們之間是有什么過節嗎?”
“這我倒是不清楚,不過他也是為冥神效力過的老人,也許在戰場上見過那家伙吧……好了,我們先不說他了。”卡蘭似乎接受了羅炎的解釋,而且迅速結束了這個話題。
之前魔都一直有傳聞,哥力高對于扎克羅長老的死并不滿意,甚至因此和情報大臣卡拉莫斯·梅盧西內發生了爭執。
考慮到扎克羅是哥力高的學生,而卡拉莫斯·梅盧西內又是費斯汀·帕德里奇的摯友,羅炎又是費斯汀看好的“準女婿”,同時也是直接殺死扎克羅長老的人……羅炎和這位宗教大臣的關系必然不會融洽。作為一名游離在魔都權力中心邊緣的貴族,卡蘭并不想介入到兩個派系之間的矛盾。
羅炎點了點頭,順水推舟地換了個話題繼續。
“所以,他們打算將爭議放到至高議會上。”
“正是,而且……這次主要是凱撒·科林和哥力高·索倫的爭議,相信您對他們二位的了解比我更深,我就不多闡述他們的意見了。”
卡蘭點了點頭,用公事公辦的語氣接著說道。
“除了這二位之外,持中立立場的首席大臣阿斯蒙·安克因,情報大臣卡拉莫斯·梅盧西內也將出席。現在內務部很重視這次會議,要求下屬單位做會議提綱,而魔王管理司這邊分到的任務是在會議開始之前先和受到召見的魔王進行溝通,匯總情報。屆時以旁聽出席的魔王可以針對匯總之后的情報與事實存在出入的地方提出異議,沒有異議則不做另外陳述。比起每一位魔王都發言一次,這樣能節省發言的時間……”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客氣地說道。
“所以……還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隨便說點什么都行。”
羅炎淡淡一笑,語氣溫和的說道。
“這是我的榮幸,我們開始吧。”
見羅炎如此配合,卡蘭松了口氣,清了清嗓子說道。
“那我就直接進入正題了……雖然我們知道雷鳴郡地處漩渦海之后,但還是想問問,大風暴有沒有波及到您那邊?”
羅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盯著氤氳的霧氣思索片刻說道。
“雷鳴郡的迷宮距離風暴核心很遠,我們沒有受到波及,唯一的變化大概是那幾天一直在下雨。不過漩渦海東岸本來就在多雨的夏季,沒有直接證據能表明,那是受到了‘大風暴’的影響。”
說著,他將茶杯放回了托盤里,瓷器碰撞發出輕微的脆響。
“對我們來說,更迫在眉睫的威脅是來自次元沙漠的混沌軍團。”
聽到這話,卡蘭眉頭松開了一些,點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所以,關于那場疑似來自亞空間的風暴的具體情況,您并不掌握?”
羅炎嘴角一挑。
“也不是。”
卡蘭略微錯愕,瞬間精神了起來,前傾身子問道。
“哦?具體的呢?”
羅炎將茶盞輕輕往前推了推,平靜而從容地答道:
“我有一個仆人,或者說信徒——不巧正好被那場席卷浩瀚洋的風暴卷了進去。而當他醒來的時候,正好在一片陌生的海灘上。”
“……陌生的海灘?”卡蘭愣了下,眉頭微微皺起,“然后呢?”
“然后……他看見了令他此生難忘的一幕。”羅炎沉默了片刻,將聚精會神聽著的卡蘭,帶進了他早在返回魔都之前就已經編好的故事里,“那并非是一座島嶼,也并非是我們熟知的‘新大陸’,而是一座位于浩瀚洋中部、從未被發現的全新的陸地。”
“他非常的驚訝,因為任何一張海圖都找不到關于那片陸地的線索,它就像是憑空出現在大海上一樣。”
“這讓我想起了關于巨龍故鄉的傳說,傳聞龍神和他的子民們正是起源于一個叫迦娜大陸的地方……也許我的仆人正是誤打誤撞進了那里。”
“而令我驚訝的還不止如此——”
“根據他的說法。”
“那里已經有帝國的殖民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