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其實并不想回京,回京能帶的只能是自己的親兵,親兵才有幾個人?
以他如今的身份,三十都不能過。
可是不回京不行,巡南御史程洛已經到了。
他是皇上的親外甥,其父新平侯又曾是南安郡王麾下,南安郡王留下的那些墻頭草們,自然而然會倒向他。
王子騰知道自己沒機會了。
皇上在收權,他不想南邊再出一個世代鎮守的所謂家族。
他很老實的回京,只盼皇帝封爵的時候,能稍為抬一抬。
王家需要一個世襲的爵位。
要不然幾代之后,這京中哪還有他王家的影子?
“哥,哥,這里!”
看到自家哥哥,王子勝遠遠擺手。
他高興的跟什么似的,在城門口就騎著馬朝王子騰奔去。
王子騰的眼中,不由自主的就溢出一點子笑意。
爹娘不在了,兄弟就是他最親的人,更何況,兄弟還生了他們王家唯一的根苗。
“哥,你可回來了。”
王子勝淚眼朦朧,“大妹她……”
王子騰難過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已經一片清冷,“走吧,去賈家,去看看我們的好外甥。”
他回來了,第一要做的事,便是去鐵檻寺祭拜。
鐵檻寺是賈家的家廟,從不對外人開放。
所以,賈珠是他繞不開的人。
他一定要問清楚,他爹娘死的那樣慘,他這個做兒子的,都為他們做了什么?
是向仇人搖尾乞憐嗎?
一行人沒從賈家的正門走,直接到梨香院的門口叫門。
門房開門,賈珠就站在門里。
他算著大舅回京的時間,一直等在外書房。
敲門的聲音那般急切霸道,一如二舅的心性。
聽到的第一時間,他就走了過來,站在門洞里,示意門房開門。
一眾親兵在大門剛開的一瞬,就要沖進來。
不過……
王金是認識賈珠的,雖然早就從二老爺去的家信中知道他的頭發白了很多,可知道是一回事,現場直面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著賈珠,嘴唇忍不住哆嗦了。
氣勢洶洶下馬,要先給賈珠一刀柄的王子騰,看著沉靜望過來的外甥,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整個人的臉也變白了。
“賈珠拜見大舅舅,拜見二舅舅。”
他雖然喊了王子勝,但是彎腰的方向始終沒變,直對王子騰。
王子騰看著這個曾經疼了好些年的外甥,放在腰間大刀的手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你……你的頭發因為你娘你爹……白的?”
他原來有多恨這個大外甥啊!
賈家說不管他爹娘,他就真的不管了。
要不然,他的妹妹怎么會死的那樣慘?
可是現在……
“是!”
賈珠直起了腰,“他們做錯了事,祖母要處置了他們,身為兒子知道他們錯了,可還是心中不忍,我的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大半,長輩們見我可憐,饒了他們。
可……
后來的事情,大舅舅在外不知道,二舅舅是知道的。
不知二舅舅是如何寫信跟大舅舅說的。”
王子勝:“……”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說錯過什么。
不過,他也只是從下人口中知道賈珠的頭發在那幾天白了,事實上,一次都沒真的碰面。
“你是在怨我?”
他打量頭發白成這樣,幾乎可以說廢了的外甥,眉頭緊皺,“你爹你娘的日子難過,你既然救了他們為何不能再送些藥過去?”
再送?
賈珠看著這個好像全天下,他最有理?的舅舅,慢慢笑了,“再送?舅舅是不是忘了,我姓賈?我的親娘,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陷害幫扶我們的大伯娘時,仗的是什么?
我們兄妹是人,不是畜生。
我們知道感恩。
留下的藥,雖然不能完全清除身上的寒毒,可是養一養,他們會好的。”
可是他們死了。
他們自己作死了。
對于母親,他已無法同情,對父親亦是同樣。
“如果大舅舅是來找我問罪的話,從這兒來。”
賈珠指著自己的胸口,一步步向前,“爹娘不在,我是二房的當家人,是我不讓大妹妹和寶玉去看的。”
他走向被一些人在私底下,叫做殺人狂魔的大舅,“大舅,動手吧!我要是皺個眉頭,就不是賈家的男兒。”
王子騰:“……”
他如何出手?
怎么出手?
他看著這個頭發白了大半的外甥,慢慢的伸出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好孩子,是大舅舅錯了。”
說完這句話,王子騰猛的轉身,一躍上馬,“走!”
他沒法為難這個自苦到頭發幾乎盡白的外甥,騎上馬直接回府。
至于祭奠妹妹的事……
給爹娘多燒些,爹娘會分給她的。
寧國府,聽到賈珠過來跪祠堂,沈檸抬了抬眉毛,并沒有說什么。
賈珠雖聰明,但過于重情,優柔寡斷,不做出改變,不要說去朝堂了,就是在家他也會死。
“送兩個冰盆去。”
沈檸吩咐,“待晚上寶玉散學,把他也帶過去。”
紅樓中的寶玉,和賈政一樣,也同樣沒有半點擔當。
他調戲金釧兒被王氏發現,嚇得一句沒幫金釧兒說,自己逃了。
晴雯病倒被趕出大觀園,他去看她不說請個大夫,花點銀子讓人照顧。去干什么?要人家的衣服做念想,晴雯死了,他問婆子,晴雯叫了一夜,叫的是不是他?
聽到人家叫的是娘,他還好失落。
連黛玉都知道賈家入不敷出,他卻笑著說,缺誰也不會缺他們倆的。
蠢不可及,愚不可及,自私自利。
雖然如今的寶玉早不是紅樓中的寶玉,每天和蓉哥兒似的習武讀書,時不時的在月考中沖進班級前三,但多和賈珠一起待待,總有一點好處。
沈檸不求他將來考什么官,干什么事業,成就什么大才,但站在那里至少是個人。
“是!”
青竹忙應下了。
于是這晚,寶玉的作業都在祠堂里寫。
賈珠看著弟弟,并沒有說話。
寫好作業,寶玉很光棍的跪到了哥哥的身邊。
“哥,以后舅舅他們再來,你把我也喊著。”
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哥哥在替他們撐著。
這一點不僅大伯娘說過,三姑姑、四姑姑說過,家里的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二姐姐和三妹妹都說過。
寶玉曾在爹娘的雙重拉扯下,無處逃遁,知道那樣的日子有多痛苦,“母親做錯了事,他們不肯認,還想把問題栽到我們身上,是他們的錯,我們不能因為他們,來懲罰我們自己。”
他的小臉上還滿是氣憤,“哥,你就是太好說話了。”
換成他,大舅舅帶了親兵來,他打不過,就去找焦大和閔表哥。
“他們沒管過我們,還欺負我們,算得什么長輩?”
寶玉的記憶停留在爹娘對他非常不好的那段時間上。
畢竟痛苦更加讓人記憶深刻。
爹娘離家以后,他的日子反而更輕松了些。
雖然偶爾還有點想他們,但他學業忙,每天練武讀書,忙得要死,就算想一下,也很快就能睡著。
他知道他爹娘做了很大的錯事,大哥以命救他們,東府大伯娘看在大哥的面上,最終放過,可他們自己作死了,王家又憑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來作踐他們。
“二舅舅不就是仗著大舅舅要被封爵了嗎?那是大舅舅的爵,跟他有什么關系?跟我們家更沒關系。”
跟他們兄弟姐妹都沒關系,憑什么一來就到他家欺負他大哥?
寶玉天天在學堂,偶爾放個假還會被閔健柏拉著,和林長安一起,仗著家世替他站個位。
一次又一次的,他也算見了不少無賴。
“他們哪是來欺負你?他們就是來欺負我們賈家的。”
小寶玉氣得不行。
他已經決定了,回頭就跟閔表哥說,找人套一套表哥王仁的麻袋。
長輩們不好打,他們家的獨苗,他還不能打一頓?
賈珠沒想到弟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默默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哥哥跪祠堂,是因為哥哥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地方做得不夠好,跟舅舅們無關,你小小年紀,好生讀書就好,不要想那么多。”
“大哥,我長大了。”
這一年,因為練武,他的個子突飛猛進,他覺得自己長大了,“閔表哥說,當完人的那是圣人,我們是普通凡人,好好做自己就成了。”
寶玉憂心大哥的頭發,更憂心他的身體,“哥,我們都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閔表哥說,大哥的身體和頭發,就是自己憋壞的。
有什么事,他老在心里琢磨。
不想傷這個,又不想傷那個。
結果只能憋傷他自己。
事實上,他這樣并沒有什么用,因為最后都受傷了。
就好像爹娘和東府的大伯娘。
“你覺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跟我說,我們一起商量,看看能不能做得更好。”
寶玉擔心哪天他大哥把自己的命憋沒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閔表哥你總信吧?”
為了三姑姑和梅表姐,他一個人能千里迢迢的跑家里求救呢。
賈珠:“……”
他忍不住笑了。
有閔表弟在,他倒不用擔心弟弟跟父親似的了。
“好,下次你們有什么活動,把我也喊著。”
弟弟們在外面干什么,他還是知道的。
閔表弟在外面,雖然有時候也會打賈家和林家的名號,可那大都是他替別人打抱不平的時候。
就算最終得了好處,也會分成幾份,弟兄幾個分分,再分一點救助孤寡。
因為此,他和柳湘蓮那些喜歡拿槍拿棒的人都走得特別近。
原本賈珠是很反感那些人的,但是,自從深度了解了他大伯和父親后,他對弟弟們干的事,就以觀察為主。
三個人都沒荒廢學業。
每天在族學里,緊盯他們班級的前三。
尤其健柏表弟,兼顧學業的同時,還靠他自己給梅表妹攢了一份嫁妝。
說不佩服是不行的。
換成他是閔表弟,肯定做不到這樣好。
他只會在家里向父親和叔伯們證明自己的優秀,讓他們顧忌一點他,對母親和妹妹稍好一點。
“真的?”
寶玉不知道他哥都在心里想了些什么,只高興他哥終于不是一天到晚的死宅在家了。
“真的。”
賈珠鄭重點頭。
“那哥,你做了什么,覺得自己錯了,要跪祠堂?”
寶玉想要回家,想要睡舒服的床。
賈珠沉默了一瞬,“我覺得我自己有時候很蠢。”他輕輕的嘆息著,“我其實跟爹一樣,無用的很。”
“不是,大哥,你好,你很好的。”
寶玉往哥哥跟前挪挪,“我有不懂的,你都會耐心教我,因為有你,我和大姐姐、三妹妹和環兒才能安安心心做我們自己的事。”
任何時候回頭,哥哥都在那里。
他從來不擔心哥哥不管他。
“大哥,我們既然知道爹的情況,以后不學他就是。”
他抓著哥哥的衣角,“不信你問誰,都不會拿你和爹比的。”
賈珠攬住弟弟的小肩膀,看著上面的一個個祖宗牌位,“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
午夜夢回,在爹娘的死上,他不是沒有后悔。
爹是什么性子,他是知道的,他應該跟他說一聲,不要搶娘的藥。
可他當時,只顧高興爹娘不用死了,只顧愧對大伯娘,沒有再多想想,把事情做得更好些。
明明他們都不用死的。
“哥,焦大爺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我們想要幫人,首先要活好自己。”
寶玉小心翼翼的勸慰,“你這樣,祖宗們看著都會難受的。”
爹娘不會難受,也許還會吵架。
“而且,你跪到這邊來,大伯娘也要替你擔著一份心。因為不放心你,她還讓我一放學就過來呢。”
賈珠:“……”
寶玉祈求的看著自家哥哥,“明天就是月考了,哥,你也不想我再被長安表弟比下去吧?”
他也要臉的。
“三妹妹還說,等我考好點,送我一個漂亮的香囊呢。”
寶玉扯著哥哥,“就是林表妹都說,只要把我把小表弟翹起的尾巴按下去,她就把她新作的扇套給我,要不然,就只能給表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