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戴了一個鑲了東珠的紅狐暖帽，看著喜慶又富貴。
只瞧了一眼，沈檸就知道，他是被特別打扮過的，要不然就憑他們的金錢鼠尾，走大街上得被一些老人找機會扔臭狗屎。
那什么扔臭雞蛋爛菜葉子的事，在這個時代完全不可能。
臭雞蛋烤烤，也臭香臭香的呢。
爛菜葉子還有雞和豬吃。
哪里舍得隨便扔了？
“大舅媽，多謝您救我母親一命！”
發現大舅媽在打量他，想到隔壁舅舅怨怪他沒為母親做什么，才行了禮的那滿又非常機靈的跪下磕了一個頭。
“大舅媽，多謝您救我母親一命”
和卓看哥哥這樣，也連忙跪下磕了一個頭。
“快起來！”
沈檸一邊給賈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把那滿也拉起來，一邊拉身邊的和卓起身，“不要說你娘是我妹子，就是旁人，遇到了，能救的大舅媽也會努力救一把。”
“可是沒有大舅媽，我就是沒娘的小孩了。”
沒娘有多慘，和卓是知道的。
她的眼淚落下來，“大舅媽，和卓一輩子都念您的好。”
“一輩子呀！”
沈檸被這小姑娘逗笑了，“一輩子可是好長好長的，你確定？”
“確定，我一輩子孝敬您。”
小姑娘的嘴巴太甜了，難怪沈檸更喜歡女孩嗎？
“好好好，那舅媽就等著。”
“大舅媽，還有我。”
那滿發現這位讓阿瑪他們都害怕的舅媽馬上被妹妹哄得眉開眼笑，也忙加入。
事實上，他心里也確實有點感激。
他娘要是在那天死了，他和妹妹還不知道什么樣呢。
“我也孝敬您！”
“珍兒，你表弟表妹要搶你的活了。”
“我努力讓他們搶不過我。”
賈珍湊趣說笑一句。
沈檸笑著白了他一眼，朝那滿招招手，“和卓剛跟我說，她哥哥可厲害了，常被先生夸呢，是真的嗎？”
那滿看了一眼妹妹，笑得見牙不見眼，胸脯還往前挺了挺，“……在兄弟當中，我是常被先生夸的。”
“是嗎？”沈檸佯裝驚喜，“你漢語說的這么好，那有學漢文嗎？”
“學的。”
那滿大力點頭。
坐船過來的一路上，都有先生在教他呢。
“那你學到哪了？”
“學到禮記，大學之道。”
“你們……都學這些嗎？”
沈檸好像好奇的問他。
“學啊！”
那滿道：“我們皇家子弟，從小都要學的。”
“都要學？”
沈檸笑了，“那你們是要考大昭的官嗎？”
什么？
那滿愣了一下。
和卓忙看向哥哥，扯了扯他。
“大舅媽，我和哥哥說幾句話。”
“去吧去吧！”
和卓忙拉著哥哥到邊上。
“哥哥，大舅媽之前跟我說，娘這里可能暫時只能要我一個，你……”
她把沈檸之前說的話，都跟那滿說了，未了，滿是期待的道：“哥哥，你能考到大昭吧？”
他們是學了漢人的東西，但當漢人的官，真是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
雖然羅剎人打過來，長輩們不得已向大昭求援了，可祖上建國不易，真要當了漢人的官，那大清還在嗎？
那滿有些萎靡。
妹妹剛剛的話，雖然說的很小聲，但大舅媽是隨隨便便問問題的嗎？
阿瑪說，到了大舅媽這里，她說什么，做什么，甚至眼神都要回去學一遍呢。
“大舅媽，您是覺得我們大清要不在了嗎？”
那滿很難過。
羅剎人打來了，他們都擔心大清要不在了。
但如今大昭都出兵救援了，怎么還跟羅剎人一樣呢？
“過來坐！”
既然說到了點子上，那就好好談啊！
沈檸也相信，這孩子過來，不是單純拜訪外家的。
“那滿，你學了很多東西，那你知道，你們祖上，是前朝什么官嗎？”
他知道的。
但……
太祖以十三副鎧甲起兵，統一女真族容易嗎？
后來又是幾代努力才建的國，他……
“不知道，就回去問你爹或者大伯、族爺爺。”
沈檸不怕這孩子傳話，其實是怕這孩子不傳話，“羅剎人打到了黑河，你覺得你們大清還有多少地盤？”
他知道，他們兄弟看過輿圖。
如今很小很小了。
尤其大昭也一直跟他們打仗。
“聽說你被封了貝勒，你的手上有兵？有府？有地盤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
長輩們說他還小。
還有人說，他以后可以繼承阿瑪的爵位。
“其實什么都沒有吧？”
沈檸嘆了一口氣，“哪怕你阿瑪被封王了，也幾乎什么都沒有。”
她看向他，“羅剎人打來了，如果大昭不出兵，如果大昭念著曾經的舊恨，知道你們那邊是什么結局嗎？”
和卓：“……”
兩人隱約知道大舅媽想要說什么。
“亡族滅種！”
沈檸的臉上冷漠下來，“因為不想亡族滅種，所以，你們阿瑪帶你們娘到大昭投石問路來了。在確定我們因為你們娘和你們，沒有打死他，反而提要求，那索晉和你們大伯鐵保，馬上就過來了。
這些……，那滿，你都明白嗎？”
那滿沒有說話，只慢慢的點了一下頭。
他知道很嚴重，但是沒有想過這么嚴重。
“回去跟你阿瑪和大伯他們說，有些東西，等塵埃落定時才去做，其實就已經有些遲了。”
沈檸道：“與其等清算，不如主動一點。大昭皇帝仁善，定會給予妥善安排。待到那時，你們也是大昭的子民，不管是考秀才、舉人、進士，還是走武路，也定然都比你們在那彈丸之地苦苦求存要好。”
“……那滿定當轉告大舅媽所言。”
那滿心里很難過，但大舅媽說的，在來的路上，先生也隱晦的跟他提過。
“那我問你，如果有機會，你想考大昭的官，到大昭來陪你娘和妹妹嗎？”
“……想！”
那滿看了妹妹一眼，道：“外祖母說，皇上在沈陽給我娘建了一座公主府，我可以到沈陽陪她的。”
“乖！”
沈檸在心里輕輕一嘆。
想要這個只有七歲的孩子改變他原先的固有思想，都這么難，更不要說索晉和鐵保他們了。
看樣子，羅剎人還得再厲害一點兒。
寧國府同樣收了禮物，那滿帶著期望而來，卻又帶著滿腔的憂愁而回。
索晉三人早就在等著了。
兩小孩和跟著的侍衛、嬤嬤、丫環，也全都進了他們要商量事情的花廳。
“和卓，今天玩得開心嗎？”
沃赫最看重的還是女兒。
“開心！”
和卓看了一眼哥哥，“阿瑪，外祖家好大好大，占了一整條街，女兒聽說，后街那一片，也都是，這樣一看，就比我們家大了好多好多倍呢。”
索晉：“……”
鐵保：“……”
他們三個的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曾經，這京城是他們的，就算被打回去，盛京的各個王府也不算太差。
但他們又被大昭從盛京趕出去了。
如今不要說沃赫的貝勒府，就是他們的王府也只是湊合著住。
想要大興土木，讓漢人工匠幫著建更好的，可他們一退再退的路上，為防意外，又殺了許多，厲害工匠……不好找。
讓他們某些人建個普通屋子行，建更大更高的王府就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了。
曾經豫親王那邊弄過，但王府大殿剛建成，大家去湊熱鬧喝杯酒的工夫，那大殿就塌了。
他們現在的王府，看著也就是比普通百姓家的屋子稍好些罷了。
“唔，和卓啊，”沃赫強自笑了一下，“你今天都見了什么人？他們對你好嗎？”
“我在榮國府這邊見了外祖母、大舅舅和大舅媽、璉二嫂子、二舅舅家的珠大嫂子……”
和卓曲著手指頭，一個個的數給他們聽。
雖然三人都挺著急，他們跟寧國府沈夫人的見面，但此時也都盡量忍著，聽她說完。
終于，小姑娘說到了寧國府。
“我才到那邊跟大舅媽說幾句話，哥哥就跟珍大表哥一起到了。”
和卓道：“哥哥，珍大表哥是不是比這邊的大舅舅還要好？”
“……大舅舅也不是不好。”
那滿在索晉三人都望過來時，道：“我們去的時候，他正忙著事呢，忙完就來見我了，還親自領了我去見外祖母，最后不還領我們去寧國府嗎？”
莫名的，他對大舅舅的印象很好。
雖然他讓他白白坐了許久，但見面之后，那滿感覺大舅舅有些喜歡他。
整個外祖家，目前為止，可能唯一喜歡他的就是大舅舅了。
在阿瑪嫡母和哥哥們手下，努力少挨打，順勢照顧母親和妹妹的那滿，有他自己的一套看人標準。
“四爺爺、大伯、阿瑪”
那滿道：“寧國府的大舅媽，讓我轉告你們一些事情！”
他沒被打，沒受白眼，大舅媽還給發任務……
只憑這些，就比阿瑪他們剛開始想的要好。
那滿的記憶很好，但還時不時的跟妹妹來一句，‘是這樣吧？’
半晌聽完，索晉頭痛欲裂，鐵保面色鐵青，沃赫臉上的病容也加劇了。
他們以為已經讓出了很多很多。
卻沒料沈氏那個女人……
鐵保呼呼大喘氣，猛的一拍桌子，“毒婦！”
她的話若是傳到皇帝耳中，那后果……
“啊”
索晉疼的受不住，大叫道：“快請大夫！”
這一會，他不僅頭痛，胸口也更悶了。
下人們全都忙亂起來，那滿拉著妹妹的手，讓侍衛抬他們阿瑪到臥房。
“阿瑪，這些話，我是不是不該轉告？”
如今他還能說什么呢？
兒子哭唧唧的，女兒也是一副受驚的樣子。
明天他們還要去見賈雯。
沃赫只能忍下所有，盡量柔聲道：“不關你們的事，是你們這位大舅媽……心太狠。”
心太狠？
那滿看了一眼妹妹，沒說話。
和卓低著頭，一副躬順老實樣，更不會說話。
“明天就要見你們娘了。”
沃赫看看一雙兒女，“她或許也會問你們今天去外祖家的事。”
賈雯也是個心狠的。
要不然，他都那么求她了，她怎么狠得下心，朝他揮鞭子的？
半點不念夫妻之情，也不三個兒女。
“如果問了，和卓，你知道要怎么說嗎？”
“阿瑪！”
那滿往妹妹身前移了半步，讓她躲一點兒，“這一會外祖家可能就已經送信到宮里了。”
編瞎話是不可能的，他娘雖然柔弱，可那是以前。
那滿不明白，阿瑪都被打成這樣了，怎么還不明白今時不同往日？
“我和妹妹許久沒見娘了。”
他看著虛弱了許多的阿瑪，也是無奈，“這里，只我們兩個，但賈家有好多好多人呢。”
他想跟阿瑪說，不要再逼他娘了。
逼急了，萬一連妹妹都不要了呢？
或者妹妹干脆就不要他們了呢？
妹妹看著也柔弱，但那是因為她是女孩子。
如果妹妹是男孩子，肯定跟他一樣，也常被先生們夸。
“阿瑪，我們就跟在您面前一樣，實話實說不行嗎？”
躺著的他，看著小臉正經的兒子，再看喜歡低頭的女兒，張了幾次口，到底說不出其他的來，最后只能道：“那滿，你跟阿瑪說，你是不是覺得到大昭考官也很好？”
“阿瑪，您不是常說，大昭特別繁華，特別大，應有盡有嗎？”
那滿沒有直接回答，“兒子若是有機會考大昭的官當，您要阻止嗎？”
他被問住了。
“阿瑪，大舅媽說到亡族滅種時，整個人的氣勢都不太一樣。”
那滿接著道：“還有，我們一路從通州碼頭進京，有好多人看到兒子時，遠遠就‘呸’了一口。”
這要是在他們那邊，那人至少要挨十鞭子，再被鎖到前線，給羅剎人當靶子，消耗他們的火藥。
但大昭……
“阿瑪，漢人恨我們，自從羅剎人打到了黑河，各地都有叛亂。”
就他所知，就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兒子聽說，各王府都偷偷運了好些東西走呢，嫡母那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