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垂拱殿的氣氛尤其緊張,黃內侍站在殿外伺奉,卻被驚得汗水直流。
等到殿門打開,他偷偷看了看王晏和淮郡王。
兩個人一同向官家稟事,才說了不幾句,就引得官家大發雷霆,竟然將手中的玉把件兒也丟擲在地。黃內侍僅僅聽了幾句,就心頭突突亂跳,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二位,著實厲害得很,在這種情勢下,從大殿中出來的時候還能面不改色。
讓二人去值房等侯消息,黃內侍進門去伺奉,他有心去看看王晏遞給官家的文書,剛伸出頭,就感覺到脖頸上冰涼,好似懸在那里的一柄刀就要落下。
官家性子仁善,卻也規矩大,不允許他們這些內侍插手朝政,前陣子因為夏尚書的案子,有人暗中為夏家傳遞消息,宮中拉出去不少人,那一條條人命,就算是他也看著膽寒,更不敢有半點逾矩,即便不小心聽到,也裝成沒聽見。
“黃圖。”
黃內侍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般在這種時候,官家不會喚他,于是半晌才回過神來,忙應聲:“官家。”
官家目光游離,想要說些什么,到了嘴邊化為一聲嘆息。
“朕在位幾十年,可能稱得上賢君?”
黃圖惶然伏地:“官家何出此言?天下稱頌官家仁德,自然是難得一見的賢君”
官家目光更加陰沉:“那為何他們一個個這般對朕?朕親自選的刑部尚書如此,樞密使又是如此。”黃圖想了想抬起頭:“老奴斗膽正因為官家仁厚,方有直臣敢諫,同樣的也會有奸佞心存僥幸,但雖有奸佞卻也能伏法,也是官家善用賢良之功。”
官家點點頭:“卿言有理。”
雖然這般說,官家的臉上依舊蒙著一片陰沉,換成別的官員可能他還能接受,但那是他的樞密使,他的西府相公。
片刻之后,官家吩咐黃圖:“傳王晏進來。”
官家這是拿定了主意,準備在見謝樞密之前,就吩咐王晏去查案,本朝針對兩府相公的案子,官家一向慎之又慎,勾結妖教這罪名,委實讓官家難以容忍,看來這次謝樞密是撐不過去了。
黃圖慢慢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王晏整理了身上的官服,邁步走入大殿之中。
王晏自從掌管進奏院,經常陳事于圣前,面對官家的時候早就能夠不卑不亢,雖然剛剛見識了官家震怒的模樣,現在也依舊神情自然地躬身行禮,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其實官家讓他們二人暫且退下,何嘗不是要平復心情,聰明的臣子或許這時候已經改了主意,準備好了退一步,免得君臣相對時再起爭執。
官家看著王晏:“你遞上的剖子,朕看過了。彈劾樞密使私通妖教,你可知這是什么罪名?”王晏不假思索地道:“輕則瀆職,重則謀叛、謀反大逆。”
官家目光威嚴:“你倒是敢說,瀆職應當如何處置?”
王晏擲地有聲:“革職、追奪恩蔭。”
他身形挺拔,目光澄明,眼神中沒有半點的尤豫,顯然并不去揣摩眼前的官家是何思量。
官家道:“最輕的也要如此,那么重責又當如何?”
王晏干脆地吐出兩個字:“賜死,妻兒流放。”
官家聽到這里,面色一變,一改往日溫和的模樣,手拍在桌案上厲聲道:“爾這是要朕做大梁第一個殺宰執的皇帝,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這般諫言?”
門口的黃圖聽得打了個哆嗦,素來少發怒的人,發起怒來,才會讓人更加驚駭。他拍撫著自己的胸口,恨不得立即上前勸說王晏,請這位朝請郎行行好,萬不能這般剛直。
王晏不但沒有驚駭地下跪,反而身姿更加筆挺,他開口道:“臣之膽,乃萬民仰望渴求生路之膽,臣之魄,乃憂懼社稷傾頹、國本動搖之魄。膽魄雖微,卻不敢不剖肝瀝膽,直言以諫。”
“同樣的,官家身系萬民之望,惟愿官家察納忠言,不負天下蒼生托付,至于那些名聲,臣以為,官家不必在意。”
王晏說完這話,殿內傳來官家沉重的呼吸聲。
“好個王鶴春,”官家冷冷地道,“將你自己說的,公心為社稷,朕且問你,最重的處置為何不是家族連坐,而是妻女流放?你是怕誰被卷入其中?”
“是不是那瓷行行首,真正的謝二娘子?”
王晏袖子下的手微微動了動,他抬起眼睛與官家對視,他方才已經稟告,謝玉琰乃謝易松之女,是真正的謝二娘子。
饒是官家這般動怒,王晏也沒想否認,這時候繞過謝玉琰,是對她的不公,他不想如此,也不愿如此。只要他在這里,謝玉琰就必定要被堂堂正正地提及。
王晏道:“微臣是有意不將她算入獲罪之人當中,那是因為其父之死恐也與謝易芝有關,她在謝老太君的庇護下才得以存活,又被害離家,差點喪命于掠賣人之手,僥幸存活卻忘記前塵往事,但依舊屢次助朝廷查案,有功無過。”
“案子株連族里,是因族人曾獲得好處,謝玉琰不但不曾如此,還屢次遭難,若連她都要被算在其中,恐怕會讓世人難以信服。”
官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王晏:“什么世人難以信服,朕看是你不服。”
王晏躬身行禮:“是,微臣不服。朝廷果然這般處置,微臣定會上割子質疑,不惜敲登聞鼓為謝娘子伸冤。”
說著強硬的話,王晏目光也格外堅定,比細說謝易芝罪名時更甚。
官家伸手指向王晏:“外面都傳你與那謝氏有私,你這般彈劾謝易芝是否摻雜了私心?”
王晏并不退縮,應聲道:“是。”
官家微微一怔,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王晏居然全都承認了,這是拿定主意,要與謝玉琰牽連在一起了?
官家眉頭鎖得更緊了些,卻沒有再說話,他想聽聽王晏要如何辯解。
王晏道:“微臣心悅謝娘子,對她確實有私心。正是因為追尋謝娘子的身世,才會對謝易芝查的格外仔細,但微臣覺得這沒什么不妥。”
“謝易芝犯十惡之罪,證據確鑿,就算微臣對他懷恨在心,也用不著去栽贓陷害,只要勘驗縝密,不放過任何細節,如實論罪即可。”
官家定定地望著王晏:“你與謝氏之事早晚要被人得知,你與謝氏牽連,將來無論如何審案都會被人質疑,若你肯遠離謝氏,倒不會落人口實”
王晏打斷官家的話:“恕臣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