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山懸崖,云霧樓閣,兩個道人盤坐待客,頗有幾分強迫癥的銜朱正在為幾張桌案上的果盤點心調整位置,真是湊近了看了又看,挪了又挪。
窗外有文馬踏空而來,引著一只肥鶴與一朵白云。
“師父!玄明真人到了!”
許意勒馬停在樓閣陽臺外面,對著里面的林覺說道,又對身后之人行禮:
“真人請進!我家師父相待多時!”
“好好好……”
玄明真人從肥鶴背上下來,帶著自家童兒,走入閣樓中。
緊隨其后,普梅也騎著文馬而來。
“師父,白鸞道長到了。”
白鸞道長乘著白云,抬頭一看,看見了上方山頂上探出來的一顆巨大蛇頭,他有些驚異,回過神來,普梅已經請他進去了。
“師父,墨羽真人到了。”
汪然也騎著文馬從遠方天空飛來。
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墨羽真人。
這個時候,閣樓之中,銜朱已經站到了自家師父背后,殿中每個蒲團、桌案都對得整整齊齊,桌案與蒲團距離角度也十分嚴格,桌上的果盤點心同樣放得無比整齊,和桌角的距離亦是相當,看著十分規范,甚至于閑散慣了的幾位仙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落座。
“三位前輩請坐。”
“呵呵呵……”
玄明真人率先坐下,他家童兒就站在他背后,他不由得往后看:“好多年都沒見過如此血統純正的文馬了,道友這是從哪找來的?”
“從一處隱世仙境。”
“玄明道友見到了文馬,卻沒見到山頂上的皇蛇。”白鸞道長說道,“我恐怕能猜得到這處隱世仙境在哪里了。”
“皇蛇……”
三個仙人都互相對視。
文馬,皇蛇,元丘不死樹。
還能是哪里呢?
林覺也不驚異,也不回避。
這三個仙人都避劫有道,年齡很大,又酷愛看熱鬧與閑聊,可謂見多識廣,這瞞不過他們。
閑談之際,銜朱已經端著酒壺酒杯走了過去,挨著挨著為三位仙人斟滿了酒。
“好久沒有再聚了,難得三位前輩又聚在我這里,我敬三位一杯。”
林覺作為主人翁,率先舉杯。
這次他的桌上有兩個杯子,一個給他,一個給狐貍,免得狐貍偷喝他的。
小師妹與三位仙人同時舉杯。
小酌一口,全都回味無窮。
“又是加了仙果的千日酒,哈哈哈,不瞞道友,當年那日從道友這里回去,貧道便對這一口想念得很。”玄明真人說道,“曾經道友問我,貧道是否喝過比這千日酒更好的酒,哈哈,若是原先的千日酒,那倒確實喝過,若是這杯千日酒,便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了。”
“玄明道友說得對。”白鸞道長也說道,“若是有機會,貧道真想認識一下那位能釀出此等美酒的山君,不知是何等風雅的人物。”
他不知道,那是一位粗獷的豬妖。
林覺也沒有說,只是說道:
“幾位前輩喜歡的話,今日還請多飲一點,也不知道飲了這回,今后還有沒有機會再飲。”
幾人聞言,全都神情一凝。
他們都知道林覺這次特地請他們過來要說什么,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毫不閑談,開門就見了山。
“那位……”
玄明真人試探的說,有些小心:“那位山君也被……誅除了?”
“前輩放心,在下這里雖然還不是什么獨立于天地以外的世外洞天,卻也與外界半隔絕了,在這里說話大可隨便一些。”
林覺說著,這才回答:
“那倒沒有。那位山君雖被罷黜,畢竟曾為神靈,曾入九天神籍,紫帝要照顧九天神靈顏面,還是不會輕易將至殺死的。”
“那就好那就好……”
玄明真人連連點頭他身后的童兒則是略微松了口氣。
對面的白鸞道長、墨羽真人也松了口氣,似乎要從那位山君身上窺視自己的結局一樣。
“然而如今紫帝肆意除妖已不加掩飾,西域天山上的神靈從不為惡,甚至幾百年沒有下過天山,長蛇神君與天兵神將居然到了她家門口,降下天兵大肆屠殺她的守衛與子孫后人,傾瀉天火燒毀她的道場與天山,若非我家師兄趕到,想必她已被抓回九天了。
“除她以外,黟山山神同樣仁德寬厚,呵,我與我家師妹早年就在黟山修行,蒙他照顧多次,沒曾想也被紫帝盯上了。
“就因有人進入黟山采藥,跌入懸崖,有人進入黟山尋仙,迷路沒走出來,有人被山間野獸所傷,居然也成了他們攻訐黟山山神的理由。又因山中曾經出過惡鬼,忌憚山神威嚴,逃出黟山作亂,也成了山神的罪狀。
“呵呵呵……”
林覺笑了一聲,端杯飲酒:
“我家扶搖是妖怪,我家弟子是妖怪,白鸞、墨羽前輩是妖怪,玄明前輩的童兒也不是人,誰又知道,什么時候會被紫帝找上門來?或者那位釀酒的山君什么時候也會被看管起來,你我皆不知能不能度過這一劫,今后這酒,當然不見得再有機會飲到。”
幾人聽完,一時都沉默了。
他們都是喜歡看熱鬧的,這幾十年來,紫帝的所作所為他們又如何不知?
興許哪天別人要看自己的熱鬧了。
心中沉重,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飲酒。
銜朱一臉平靜,甚至平靜過了玄明真人的童兒,只抱著酒壺挨著挨著為他們倒酒。
“師尊,若是天帝查來,可以將我交出去。”玄明真人背后的童兒忽然開口道,“不必連累師尊。”
“說什么胡話?”玄明真人說道,“這是我們的一場大劫啊。”
“林道友可知有位道友,名為夢華?”墨羽真人說道。
“有些耳熟。”
“夢華道友也是一位成真得道之人,成仙之后在北方山中隱居,以前也常和我們一起去看熱鬧。曾經浮池神君獨戰三位真君、幾位神靈那次,他本來也想和我們一起去的,不過他擅長推演,算出自己可能會有刀兵之劫,就沒有去。”
墨羽真人說著頓了一下:
“他自成仙避世之后,在山中修行,既然遠離了塵世凡人,就難免和山中野獸飛鳥、精怪妖類相處相伴,就好似尋常人獨自居于偏僻之地,也會想與貓狗作伴解悶一樣。不過一百多年前,他養的一頭驢成了妖,驢子倔強愚笨,不知輕重,外出傷了人,做了一些錯事,被道人所除了。
“沒想到過了一百多年,九天神靈居然還將之找了出來,派長蛇神君去找到他,欲將他身邊所有妖怪徒弟、童兒全部蕩除。
“夢華道友試圖阻攔……可他本不擅長斗法,哪里是長蛇神君的對手,一劍就被斬了。
“也不知他有沒有算到自己的這一劫。”
林覺聽著沉默。
難怪這三位仙人今日過來,對于紫帝行事已經看得如此清楚。
原來還有一位前車之鑒。
可惜了……
“唉……”白鸞道長忍不住嘆息一聲,“其實妖精野怪對于仙人神人,就似尋常鳥獸魚蟲草木山石對于尋常凡人,鳥獸魚蟲草木山石不絕,妖精野怪也會源源不斷,要完全剿除妖精野怪,就似人要消滅世間所有鳥獸魚蟲草木山石一樣,怎能做得到呢?紫帝何至于此呢?”
“何不共度此劫?”
林覺忽然開口,目光迥然,盯著他們。
“貧道自然愿意然而談何容易?”白鸞道長說道,“紫帝尊為天帝,即便浮池神君已經辭任,麾下卻也還有長蛇巨防二位大名鼎鼎的神君,后來又增封了飛翼、朱明兩位神君,也是護道四圣!若非神靈香火之爭,而是下界蕩魔除妖的話,還可調動八部正神以及九天大仙上神,甚至于別的帝君也得聽他號令,我們怎能抵抗整個九天的力量?”
“紫帝蕩魔除妖固然師出有名,不過他已陷入偏執,九天大仙上神之中,許多也有妖怪坐騎、寵獸、弟子與好友,紫帝已然離心離德。”林覺仍舊平靜的說道,“何況我們也有準備。”
“是道友與扶搖道友,還有道友的幾位師兄弟與黟山山神吧?”白鸞真人說道,“就算如此,再算得多一些,以道友的本領,做好安排,借助黟山山神所在的黟山作為戰場,可以抵擋紫帝麾下真君與九天正神,可浮池神君算是紫帝半個弟子,雖然他已卸任辭職,然而紫帝一封書信,定然可以請他再度出山出手,以浮池神君的本領,我們又如何抵擋?”
聽到浮池神君四個字,幾人都有些變色。
那日他們去看那場熱鬧,浮池神君的無敵之姿給他們帶來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且浮池神君的不死不滅、肉身成圣也是真的,神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同樣不假,難以想象何人可以對抗他。
旁邊墨羽真人則是握緊手中杯:
“我愿和林道友共度此劫,不然的話,林道友敗了之后,剩下的便是我了。”
“貧道也愿意啊。”白鸞道長說道,“可是辦法不得不議,浮池神君也不得不防。何況紫帝本身也是帝君大能,且以蕩魔除妖出名證道,倘若他親自出手降罰,想必黟山山神借助大山也不可能抵擋,而我們又都不是擅長斗法的仙人。”
“白鸞道友說得有理。”玄明真人無奈搖頭,“若是再等幾十年,九天人間再起風云,或許南方的玉鑒帝君會再度站出來,與紫帝相爭,那時我們不僅可以保身,還很可能趁勢將紫帝推翻,可惜如今時機未到,紫帝若以蕩魔除妖為由,號令九天,玉鑒帝君最多能不出兵相助……”
“紫帝定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白鸞道長說道,“且不說近幾十年,玉鑒帝君被打壓得厲害,自顧不暇,就算他有余力,多半也會坐視我們消磨紫帝的力量,靜待他的時機。”
“放手一搏,好過坐以待斃!”墨羽真人說著轉頭,“林道友又有何對策?”
其他兩人聞言,同樣看向了林覺。
甚至玄明真人背后那一直冷靜的童兒,關乎生死命運,也轉過頭看向了林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只見道人神情平靜,說了一句:
“浮池神君由我來擋。”
此言一出,三個仙人都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