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月夜真是寂靜,尤其對比之前,就連河畔風聲也變得安寧柔和。
遠方村落隱有犬吠,回聲不斷,更襯出寂靜。
說來奇妙一此前在元丘仙境中被撞碎的小屋,此時也被撞碎了,顯然之前不光是他們三人進入了元丘仙境,這三座小屋也同樣進去了。
大師兄正在廢墟里尋找收拾行囊,愁眉苦臉的,時而傳來一聲嘆息:
「多好的鋤頭·——·
「這斗笠本來上好的——
「可惜了.」
小師妹也在她的小屋中收拾。
林覺則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盤坐在河對岸的蒲團上,與飛來山一河相隔,面對著一輪巨大的玉盤,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膝上,如霜一樣白。
狐貍端端正正,老老實實蹲坐在他旁邊,與盤坐的他高度剛好合適。
稍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頭。
眼看著遠處江上的清風與明月,摸著毛絨絨軟乎乎的狐貍,林覺卻不禁思索先前師妹的疑問—一自己為何要懼怕一位曾經的天翁?
須知,將天翁和尋常神靈的關系比作人間皇帝和普通官員的關系是不恰當的。神靈主德,帝王主威,天翁是神中帝君,是神中之神,一個正直的人完全可以不怕神靈,更加不必懼怕天翁。
因此世間才有很多誤入仙境的凡人,摘了仙果飲了仙泉回到人間,或是長生不老,或是無病無災,或有別的奇異,流傳出一段神仙故事。
就是這元丘仙境也一樣。
但凡進了這里又出去的凡人,也從未聽過哪個受過天翁或者山神苛責為難的。
不過也不排除有人進了這里,被巨蛇吞吃,沒有出去的。
自己一直以正直坦然不懼神靈自居,那么自然更沒有必要懼怕天翁。
他敢不帶狐貍前來這里,也是因此。
何況這位天翁是一位以嚴苛聞名的天翁,他對別人嚴苛,對自己也嚴苛,只要林覺行得端坐得正,面對神靈也可坦然,面對這么一位以嚴苛著稱的神中之神也更應該坦然才對。
按照原先林覺和小師妹前來時的想法,若是進入元丘仙境,見到天翁當面,
也該以禮拜見,向他直言所求,請他應允才是。
自己為何要懼怕他?
其實是那只鳳凰神鳥認為他應該懼怕他。
鳳凰神鳥又為何這么認為?
難道是因為自己撿了果核,留了泉水,和元丘山神打斗破壞了元丘仙境,或者是吵到了那位曾經的天翁的午休?
可他既然嚴苛,就該明辨是非。
就算要責罪,也該有多大責,降多大罪。
而且他已不是天翁了。
是個尋常的衰落的自在老仙翁了。
江道長見過很多老神仙,她的推測該是有道理的,這種蒼老的神靈仙翁,十之八九都會更加和藹寬容。
那么多真君神靈進來,摘了仙果留了仙泉,仙翁沒有理會,山神也沒有管,
那些凡人進了又出,留下許多傳聞,他們也完全沒有不高興,自己就從地上撿了一些爛掉的果肉中的果核,留了一壺泉水,就要受到大責罰嗎?
思來想去,問題還是在扶搖身上。
那只鳳凰神鳥認為,天翁見了扶搖,可能會給他或者扶搖帶來麻煩!
此外別的都是微不足道之事。
江道長推測,這位曾經的天翁就算見了瑤華娘娘,很可能也只會當做是曾經的故友舊敵,請她坐下來飲茶敘舊。
這很可能是對的。
不過卻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下一他們之間的爭執在幾百年前就已塵埃落定了,如今只有一個卸職的老仙翁和一只同樣落敗衰弱已久的九尾狐。
但還有另一種可能,便是元丘仙境的仙境之靈口中所說,瑤華娘娘意圖復出,那么就算這位天翁已經卸職,以他的嚴苛,也有可能出手,為如今的九天與新任的天翁掃除一個威脅,也算老天翁發揮余熱,鞏固當年的整治成果。
當然這也只是可能。
那位山神是整個元丘仙境的靈韻化身,元丘仙境是曾經那位天翁的道場,這種思想有可能傳承自那位天翁,也有可能是它對瑤華娘娘的記恨。因此只能用來作為那位天翁思想的參照。
沒有多久,師兄背著一個有些破爛的背冤,抱著黑犬踏水而來,小師妹也挎著行囊飛身過來,身后跟著一只撲扇的麻雀。
「收拾好了?」
林覺也站了起來,把蒲團遞給大師兄。
「收拾好了!」
「赤泉水留不長久,大師兄又舍不得丟棄這些雜物,我用一朵雷云送師兄回山吧。」林覺說道。
「也好。」
大師兄沉穩點頭。
雷鳴升起,一朵烏云在他腳下聚起。
一聲陳牛,褐衣小鬼憑空出現。
「我叫陳牛!」
「帶著雷云去浮丘山。」林覺說道,「時間要緊,我把師兄直接送到道觀,
等季陰季陽喝了赤泉水,記得讓他們做些好菜給山神上供致歉。」
「放心。」
陳牛偏頭斜眼,面容嚴肅的盯著他們,見他們說完,這才伸手一指一「往這邊走!」
轟隆一聲!雷云斜著沖向天際,在明月之下拖著尾巴迅速遠去。
「師兄,我們也走吧。」小師妹對他說道,「不知道十幾歲的姑娘喝了這赤泉水會不會長不大,不然給我紫云也分一碗。」
「紫云也長成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歲,只要她愿意,也能喝了。」
「這倒也是。」小師妹點了點頭,「我好久沒回去了。」
「等等——」
林覺忽然停下,看向遠方草叢。
此前那方就有幾聲犬吠,此時更有動靜前來。
先是一道黑影,迅速分開草叢,帶著幾分陰邪氣,朝著這方喘著氣逃竄。
后來還有火把和喊聲。
「有人在追妖。」
小師妹抽出背上拂塵,開口說道。
「嗯。」
林覺點了點頭。
狐貍也人立而起,伸長脖子看向那方。
雙方沿著河岸追逃。
前方黑影很賊,總挑草叢和暗處通行,后方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道人,一手拿著長劍,上面閃著靈光,另一只手舉著火把。
不過火把照明有限,黑影跑得又快,離得遠了,他就看不清了。
噗通一聲!
是那黑影將這道人引到了河邊,不慎落水,火把一下熄滅下來。
一陣水花撲打聲。
忽然又聽一陣高聲念咒:
「太陰煉形,洞淵啟明,元君敕令,玉鑒飛精,玄光無量,暗夜顯形!月鏡洞照元君急急如律令!」
那個道人已經從河邊撲騰起來,正掐訣舉劍,指著明月。
咒語落地,原先就很明亮的月光似乎又更亮了許多,照得山間官道雪白一片,河中微波粼粼碎銀,四周草叢樹林、河邊濕地都清晰可見。
無聲無息間,天地已經大亮。
那道黑影自然也顯出身影。
「這是什么咒語?」林覺好奇轉向師妹。
「好似也是咒禁之法?不過未曾聽說過。」小師妹說,「可能是新的神靈傳下的新咒語。」
「月鏡洞照元君—」
林覺心中閃過一絲可能,也來了興致。
元君和真君相對,是對地位尊崇的女性神仙的尊稱,咒禁之法是神靈賜予人間的咒語,通向的多是九天正神,而林覺以前卻沒聽過這位元君。
可能是一位新封的元君。
此是南方,加上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他想到一位好友。
「去幫幫他吧。」
話音落地,一道白影自月光下劃過。
同時麻雀也撲扇翅膀飛了過去。
狐貍與麻雀剛一飛近,黑影就一聲慘叫,隨即消散無形。
狐貍與麻雀又飛了回來。
沒有多久,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道人提著長劍氣喘吁吁的跑過來,看見這里也站了兩個道人,還有一只分不清是貓是狗是狐的東西和一只雀子,他雖然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口干舌燥,心中卻也頓時升起警惕之意,強忍住喘息和口中干燥,直起身將手中長劍橫在了身前。
「兩位道友是人是鬼,為何深夜還在路上行走?」
說完之后,他緊盯著二人,嘴還小聲懦。
「咒語通天地,神雷聚劍尖——
林覺聽見他在念咒。
這咒語還熟悉呢。
正是附劍咒。
二人不禁對視一眼,一時被勾起許多回憶。
當初他們道行尚淺之時,也常用這門咒語,沒少借它除妖斗妖。
這門附劍咒通往的是南方意離神君魔下雷火二將,因此在南方最管用,離了南方越遠,威力最差,所以他們下山之后,到了京城就用得少了。而現在的林覺已經成真得道,本身就比雷火二將厲害,小師妹也不見得弱于雷火二將,自然也完全無需用它。
何況咒禁之法雖然簡單好用,一些完全沒有修行過、完全沒有道行的人在長期供奉相關神靈、修持咒語的情況下也可使用,可他本質上是通過咒語向神靈借取神力,因此咒語就不可能短。
如果短了,人在日常中就會誤念,神靈也會誤聽,就會有弊端。
因此道行越高,它也越用不上。
不過它本身就不是用來對付厲害妖怪或者助你成為什么絕世高人的,它只是神靈贈給人間的除妖打鬼、驅邪治病的小手段。
也因此直到二人回憶完,直到狐貍用腳撓了好幾下癢,麻雀也扭頭梳理了一下羽毛,這個道人才將咒語念完。
嘴啦一聲!
長劍上隱有雷火神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