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又往下沉了一截。
芍藥花本來鮮紅,又被摻了一抹金色,地面上全是花莖被拉出的一根根影子。
熊妖僅剩的一只眼睛也有些發花了,努力站起身來,看向前方,能在刺眼的夕陽光下看到那道人的模糊身影,也能看到那頭石巨人。
此時它已沒了多少理智,心中剩的多是兇性,就想將這道人撕碎,挫骨揚灰,好報妖君點化之恩,又見身旁還有一只甲士在一瘸一拐的走來,一巴掌將它拍飛出去,砸向那弓手,又抬起胳膊接下一支箭矢,便怒吼著朝那道人沖去。
石巨人幾乎同時沖來。
林覺默默調整位置。
待得自己快要被撞上時,身形忽然往旁邊一閃,便聽一道巨大的撞擊聲。
石巨人與巨熊赫然撞在一起。
“這兩個啊……”
一個腦袋被打昏了,一個本就石頭腦袋。
林覺甩了甩劍,并未輕舉妄動。
果不其然,那石巨人被撞得往后仰倒下去,可那巨熊卻晃了幾下,仍然站直身體,在四周轉著圈尋找敵人,瘋狂亂抓。
罡風輕易撕碎四周植株,一時殘花碎葉與泥土亂飛,看著真是嚇人。
此時狐貍和狼群捉鼠去了,那鼠妖會的法術雖然不少,但自身的搏殺能力并不強,自顧不暇,也沒法來勸林覺皺眉了。
林覺正好獨斗石巨人與熊妖。
看似他一人獨斗石巨人與熊妖兩個,其實這看著很厲害的石巨人并不適用于與林覺的爭斗,尤其是吃了神行丹的林覺——石巨人力大卻笨拙,幾乎無法對林覺造成什么傷害,反倒沒了鼠妖的指揮,林覺數次利用它來阻擋熊妖的攻勢。
但是豆兵卻很怕石巨人。
本身就被那巨熊咬壞了一個,林覺十分心疼,連連請剩下的豆兵避著這石巨人,怕被一錘子砸爛了,不過還是受了些傷。
隨著身上又扎了幾根鋼針似的黑毛,又被黑熊的罡風擦到幾下,吐了兩口血,這看似龐大不可戰勝的黑熊已然遍體鱗傷,大傷是刀劍砍的,小傷則大多是飛鏢扎出來的,又被石巨人砸了兩拳,撞了一下。
看著像是占了優勢。
其實這一切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便是神行丹的藥效。
若是沒有神行丹,他根本無法和石巨人周旋,早就被砸死了,更別說更兇猛靈巧的巨熊了。
此時神行丹的藥效已經到頭。
但是林覺也并不慌亂。
余光一瞥——
夕陽在地面上只剩下半截,遠處大山顯得漆黑,可是大山之上卻有巨大的身影正狂奔而來。
沒有多久,巨熊已是強弩之末,攻勢明顯沒了以前兇猛,不過林覺也受了傷,體力同樣幾乎消耗得差不多、神行丹的效果也越來越差了,四名近戰豆兵也差不多失去了戰斗力。
這么下去,輸贏仍舊難定。
這巨熊能再挨很多刀很多劍,但只要自己被它抓住,一口咬下來,當即就會斃命。
然而卻見一頭小鹿自花海中輕巧跳來:
“道友莫急……”
小鹿的聲音很輕:
“山神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只是他老人家過于有福,跑得不快,但也馬上就要到了。”
林覺聽它說話,這才想起,這也是當初與自己同飲過千日酒的一只山妖。
正在這時,只聽一聲巨大嚎叫。
叫聲仿佛野豬,聲震天地。
扭頭一看,滿眼夕陽光影,一頭肩高和人差不多的黑毛野豬從夕陽的方向狂奔而來,直接撞向石巨人。
轟隆一聲!
石巨人被撞翻在地,差點解體。
巨大的黑毛野豬停在原地,不斷喘息,轉頭看向林覺。
“道友,我來晚了!”
是很粗重豪氣的聲音。
說罷余光不由得往一邊瞥去——
遠處花海之中,正有一道白影躍出,躍出一人高,又往地面栽下去。
黑毛野豬眼睛抽了抽。
沒待它說什么,石巨人已是從地上爬起,仗著身高比野豬高,一拳就捶下來。遠處的黑熊也狂奔而來,人立而起,一口咬向野豬的脖頸。
山神怎會慣著它們?
自是毫不猶豫,扭頭就頂,四只豬蹄輕松將地上泥土掀起四五丈高。
當年榔頭山的山君顯然已經順利謀求香火神位,如今該是榔頭山的山神了,而這鼠妖召出的石巨人也被它尊稱為山神,此時便是正牌山神獨斗冒牌山神與兇猛熊妖,三方剎那間便捶打頂撞、撕咬抓撓數十下。
這等巨獸的爭斗,每一下都是恐怖的力量互相抗衡,讓人見了都心驚,忍不住往后退。
這才是這等大妖的正面搏殺本領。
然而遠處的鼠妖又鉆出來,氣喘吁吁卻也咬牙強撐,舉起木杖:
“悠悠天穹,無邊厚土,大山有力,可勝龍虎。玄黃靈韻,此時盡出,化作山神,相助于吾。”
木杖往下一頓,又一陣轟隆聲。
竟然又召出一尊石巨人。
只是它正常的本領似乎就只能召出一尊那么大的石巨人,此時再召出一尊,體型卻明顯比先前那尊小一些,似乎已經到了它法力的極限。
林覺不忍讓山君獨斗三方,便咬牙提劍而去,先推出一條靈火成龍,沖向石巨人。
火焰立刻勾勒出它上半身的輪廓。
只是這卻對石巨人毫無傷害,也無法讓它感到一點疼痛,對它的動作奔踏毫無阻擋,火焰中石巨人輕松撞了出來,帶著火又沖向他。
林覺輕巧讓開,不急不忙,繼續推火。
石頭很快就被燒得滾燙。
“扶搖!”
“嚶?”
正在捉耗子并樂在其中的狐貍從花海中探出頭來,看向林覺,接著朝他躍來。
“吐寒氣,吐頭。”
“嗚?”
“當然是吐它的頭!”
“嚶”
狐貍甩頭看了眼這石巨人,不知對這石頭吐寒氣有什么用,但還是照著做了。
“呼”
一頭寒氣吐出,打在石巨人頭上。
如今這寒氣已有令水成冰的威力,可它又不是沒有對著石頭墻壁吐著玩過,自然知曉這對石頭沒有用,倒是可以用來凍耗子蟲子和小蛇,卻完全沒有想到寒氣剛一打在石巨人的身上,便聽見一些微不可察的聲響。
似是有輕微的崩裂。
“嚶?”
狐貍不禁一呆。
“繼續。”
林覺提劍而上,身影憑空躍起。
半空旋身,一劍重重刺向石巨人的頭顱。
“咔嘣……”
一劍之下,頭顱崩碎,石巨人亦瓦解在地。
狐貍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的。
林覺這才去幫助山君。
“我們來助你!”
“道友,你來斬這熊妖就是,這幾塊石頭竟敢叫山神,待本座兩三下把它撞爛!”
“山君在上,晚輩此時力竭了,對上這熊妖恐怕會有生命危險,還是讓我們來對付這石頭吧。”
“可以!”野豬聲音粗渾,道了一聲,“為免他們跑了!本座叫些幫手來!”
于是仰天長嘯。
四面八方、數十里群山,不知多少精怪都聽見了。
這是榔頭山曾經的山君。
這位山君可不是普通的山君。
是一位很大方的山君。
這一聲嚎叫傳出,數十里夕陽下的群山,或是洞穴之中,或是大樹之上,或是山林之間,不知多少妖怪朝這方投來目光。
鼠妖才剛因為那只狐貍被那道士叫走而輕松了沒多久,便陡然從地上探出頭,睜大眼睛看向四面八方。
那熊妖也似有所察覺,氣喘吁吁又遍體鱗傷,此時倒是恢復了一些理智。
兩只妖怪都已明白,今日既低估了這道人的本領又低估了他的心計,沒曾想到他能與他們糾纏這么久,也沒曾想到他在這荒山之間還有幫手,今日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他殺死報仇了。
鼠妖立有離去的想法。
熊妖則是疲勞不已,心如死灰。
然而野豬卻已朝它撞了過來。
如此與榔頭山山神糾纏片刻,天崩地裂一般,哪怕以熊妖的本領,也很快被掀翻在地,沒了反抗之力。
林覺則是照著先前的樣子,一邊避開這石巨人的攻擊,一邊調集身上所剩不多的法力,以真火焚燒石頭,再讓狐貍吐寒氣。
一冷一熱,一劍砍去。
“嘭……”
石巨人再度崩裂分解。
“嗯?”
林覺卻還沒有砍中。
頓時明白——
那鼠妖跑了。
林覺直起身來,轉身看向四方,卻見夕陽已經徹底沉下地平線,天光暗了很多,四面都是比鼠妖還高的芍藥花海,密密麻麻,如何找它?
“道友莫急,我已讓四周的山精妖怪捉它。”
不知何時野豬已經化成山神,還是豬頭人身的壯漢模樣,走過來對他說道,而在他身后,熊妖已經倒在地上,胸前破爛如絮,生機已去。
“道友怎會被它們所追殺?”
“多謝山君前來相助!也恭喜山君順利謀求香火神位!”林覺先是道了謝,接著才回答道,“說來話長,這兩只妖怪都是那尸虎王的部下,他們什么德行山君應該也清楚,哦,該叫山神了。”
林覺停頓了一下:
“因為在尸虎王被發現、被清剿的過程中晚輩出了一些力,這兩只妖怪中,鼠妖應是忌恨晚輩報知齊云山,導致黟縣城中的鼠妖全被除光,那只熊妖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便是他們設了局,把我騙回家,試圖在村外將我截殺,好報復于我。我在村中神靈的提醒下,夜逃出來,沒想到跑了幾百里還是被它們追上來了,還好記得此地有山神,多虧山神相助,否則難逃一劫。”
林覺深深施禮。
“你與我等亦有解經的情誼,不必多謝。”山君朝著他回禮,比上次客氣許多,接著又疑惑道,“這一只家鼠,一只黑熊,又不是狗,就算是狗也得撒了尿才能找得這么遠,幾百里遠,它們怎能追上道友?”
“晚輩不知。”
“脫衣看看!”
“嗯?”
林覺雖然疑惑,倒也照做。
解開道袍,仔細一看。
身前是沒有什么的。
只是在道人自己看不到的背后,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熊掌印記,正隨著熊妖的身死而迅速淡去。
山君告于林覺時,林覺也很驚訝。
“應是那熊妖的某種術法,不知何時打在你身上的,憑此,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能將你追上。”
“原來如此。”
林覺心中大概是知曉了——
肯定不是這熊妖親自打在自己身上的,若它能親自打在自己身上,早就一拍掌把自己拍死了。多半是那劉太侯帶來的。
“這門法術倒也厲害。”
林覺點了點頭,雖說現在可以放松了,不過不是理會這些的時候,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正跑去欺負熊妖尸體的自家狐貍,便又對山君說道:
“實不相瞞,晚輩來的路上,經過榔頭山下,就想來拜訪山神的,此時遇到,正好有件疑問,想要請教山神。”
“什么疑問?”
山神好似真不知情似的。